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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无论法师还是女巫都能准确知道自己的死期,王杰希也不例外,但在遇到肖时钦之后,未来似乎改变了主意。
1
那把银白色的扫帚就这么突然出现。
没人知道它是从法师塔里的什么地方溜进大厅来的。微草法师塔和环绕塔的森林一个德行——不用魔法加以妥善管理的话,就会毫无规律地移动、无视这个世界物理法则地生长,过上三天到数十年不等的日子又突然没了踪影,更重要的是,它们大多数时候都不讲什么待客之道。
但那把银白色的扫帚正向台阶下一个陌生面孔致意——扫帚柄稍稍前倾了一下——可能是一把扫帚能做出来最接近鞠躬的姿势,足以让它身后的法师们瞪大眼睛。
“我以为它早就被人拿去烧火了。”有人低声说,“你知道,没人会用它——唉哟。“窸窸窣窣的袍子声,显然有人在长袍底下充满暗示意味地踩了说话人一脚。
“你倒是试试看。”另一个声音小声反驳,“那扫帚出自高山矮人之手,脾气可坏得很。”
出于某些古怪而不可说的原因,不像女巫,法师对于使用扫帚出行总是有些忌惮。必须承认,相比他们生活在乡村里的女性同行,大多数法师缺乏锻炼,情况所迫要远门时,也更愿意选择普通人的出行方式,走路可能慢了点,马车有些颠簸但仍可以忍受。少数能够接受高速长距离飞行的法师们,出于某种匪夷所思的职业骄傲,他们一般更偏爱法杖——但说到底,一根会飞的棍子和一根会飞的树杈能有多大的差别?
不过比起纠结一把突然出现的老扫帚,这些法师聚集在此地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微草法师塔的试炼刚刚结束,台阶下正站着多年来唯一一个活着通过考验的学徒。年轻人的旅行斗篷上满是线头和补丁,寒碜的皮靴子磨得发亮,但他身上唯一一点可见的损伤仅仅是右眼下方一大块淤青。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看上去精神稳定又正常,既没有大声嚷嚷着什么只有元音的古代语言,也没有试图伤害周围人的迹象——在场的所有法师都知道,魔法向来以欺压新手与愚弄意志薄弱者为乐,过去通过试炼的学徒不是半疯就已经谢天谢地。但眼下,它正懒洋洋地伏在来人脚边打了个哈欠,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驯顺。
“我叫王杰希。”那个年轻学徒报上姓名,“我想鼠尾草镇的女巫该给你们写过信了。”
穿着法师袍的身影们隔着兜帽与长胡须交换了几个复杂幽微的表情,无数意见交换在这瞬间完成。
“森林里那几个变形——”
“——不太正统。”
“更像不入流的女巫魔法——”
“——你究竟看没看来信,他母亲的家族世世代代都出女巫,何况他的推荐人就是个乡村女巫——”
“我以为那是个玩笑,哪有女巫主动联系法师塔——”
“不管怎么说,他也通过了试炼——”
“爆炸和操纵力量的效果——”
“——少有的天才。”
“体力、对扫帚的掌握也是——”
“——几乎不像个法师。”
又一阵袍子的窸窣声。法师们似乎终于有了结论。
最终,最中间那个戴着尖顶帽的法师轻轻咳嗽了一声,向前迈了一步:“我是微草法师塔的主人林杰。“他看着台阶下的年轻人,尴尬地寻找合适的欢迎致辞,“你已经通过了试炼。欢迎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他琢磨着是不是该再多说两句增加点仪式感,或者弄出点什么闪光迷雾效果之类。可惜最近这些日子能走到这一步的学徒少之又少,给他彩排的机会不多。
但在仪式感这方面,林杰到底没有失望。他话音刚落,那把扫帚就飞快地窜到台阶下,拖出一道长而闪亮的星星轨迹,停在那学徒面前。这下,林杰听见身后传来更多的低声议论。
一般来说,历经千辛万苦、通过法师塔试炼的学徒自然会获得某些奖励,从著名历史人物用过的法杖,到被诅咒的神奇古老卷轴,或者某个魔法上脑的强大又疯癫法师的日记本,实在不行,至少也会有来源不明、功效可疑、但日后总是被证明派上大用场的护身符。法师塔里从来不缺价值连城的破烂儿——越古老的越珍贵,学着点,普通人。
但绝对不是那把扫帚。没人想到是那把扫帚。即使在不合常理即是常理的法师群体中,凭借其神出鬼没的扰民习性,那把扫帚也足以在法师版本的鬼故事里占据一席之地,比少有人见过、凶残贪婪的深渊恶魔更值得畏惧——恐怖程度大致相当于如下情形:迎面走来一队魔法免疫的巨怪,而你的法术包和你的大脑一样空空如也。见识少的年轻法师们遇上同行时,会试图假装谈论多变天气一样轻描淡写地扯上两句有关这把扫帚的离奇传说,你知道的,微草法师塔的,那把扫帚。
但刚刚成为一名法师的王杰希似乎并不怎么惊讶,相反的,自从扫帚出现开始,他脸上就挂着一种在床底下找到一只失踪已久的袜子时才会有的满意神情。
“来得正好。“他对那闪亮的银白色扫帚说,“我之前那把毁在来时的路上了。”
等到王杰希被领到自己的房间时,他才有空好好端详自己找上门来的新扫帚。据法师塔主人林杰所说,这扫帚有些年头,据说是微草法师塔过去某位女性法师留下来的东西。
“她年轻时曾经跟随过女巫。“法师塔主人林杰比王杰希想象得要平易近人地多,前者正谨慎地选择合适的词句,”对于扫帚比较——宽容。“
“它有名字吗?”王杰希突然问林杰。
“……什么?”法师塔主人愣了一下,“……有。叫灭绝星辰。”林杰又瞥了一眼趾高气昂地立在房间一角的扫帚,“我想它主动选择你,也许是命中注定。”他笑了笑,“不管怎么说,魔法很中意你,我很期待你未来的表现。”
命中注定,林杰走后,王杰希琢磨道,他不太喜欢这个词。和大多数免于魔法骚扰的普通人愿意相信的相反,预言能力并不特别值得艳羡。未来找上人类大脑的形式多种多样,尽管一阵白眼外翻后突如其来的顿悟和半夜让人惊醒的噩梦都可勉强包含在内,但对于以大地为力量来源的女巫们来说,未来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事件的发展就像无数错综复杂的水流,每一点交汇又重新发散向不同的方向,正常情况下,想要预知未来,在错综复杂、还不时改道的水网中找到某条特定脉络的流向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但自己的死亡可不一样。河水大可以随意改道,但注定在某个可以观测到的点干涸消失。当然,想要看清楚具体情形要比只用眼睛瞪着地面复杂得多,几次尝试的结果就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像,由一封蝙蝠送来的信开始,涉及到一些爆炸,一些烧伤,还有——
“要知道,你现在改变主意逃跑还来得及。”王杰希若有所思地看着灭绝星辰,“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银闪闪的扫帚立在原地,不为所动。
2
撞上这桩别人的倒霉事纯属意外,一连串的意外。本日第二次,本月第二十次,王杰希试图控制入侵他房间的植物失败。
“我以为女巫都该擅长这类魔法呢。”方士谦不客气地嘲讽他。前者比王杰希更早来到这座塔,之前据说是个旅行医生。他确实不像法师,王杰希想,比起图书馆,更偏爱温室里的药用植物,“但你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合格的女巫。”
王杰希并没有把医生的嘲笑放在心上,女巫擅长的是草药学,不是跟魔法植物讨价还价的艺术。年轻的学徒决定明天再为房间里丛生的荆棘与各种奇异花朵烦恼——反正房间另一端的床铺幸免于难。
日落后,他离开法师塔出门散步,呃,准确点的说法,遛一遛他那把不安分的扫帚。毕竟这是个难得月光很好、适合飞行的晚上,但同样的,有人在周边森林里放乱烟火也能看得很清楚。王杰希眨眨眼睛,再一次确认从黝黑山峦中确实升起了一道闪光。
有张可靠地图的旅人都会尽量避开法师塔和周边危机四伏的森林。可魔法的麻烦之处在于,法师塔连同周边森林会移动。一般商队都会选择多走上三天的路,彻底绕开这一带,但谁也说不准,人类的愚蠢和想象力永远都是个谜。
王杰希向闪光出现的方向飞得近了一些。日落后,天黑得很快,闪光也再没有出现。他又嗅了嗅空气,一股全然陌生的气味传来。
“哐!”王杰希挥舞着灭绝星辰,试图在半空中砸开那个造型古怪的巨大金属飞行器。鼠尾草镇是个闭塞的小地方,但他曾经在更大一点的城市附近听说过类似的东西——多数人相信这是大陆另一边疯狂危险易爆炸的侏儒科技产物,毕竟,没有神力也没有魔法,很难想象一整块金属能飞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它至少还是飞过的,只是眼下正委屈地卡在一棵上了年纪的高大橡树上,他之前闻到的陌生气味正是从这里传来。前端的玻璃碎了大半,里面似乎还有个人。
“咣!”又一下,他能感觉到手中的扫把在抗议,嘟嘟囔囔地威胁要把他摔下去。
“救人要紧。”王杰希一边简洁地回答,一边回身瞄准下方摇摇欲坠的铰链又是一击。门似乎终于有点松动的迹象,他飞得近了些仔细查看,发现驾驶员的左手臂卡在门缝里。
得瞄准一点了。王杰希想道,他往上升了一小段距离,再度举起了扫帚。
在他补上最后一脚后,驾驶舱的门终于宣布投降,那块金属放弃希望似的从树冠上落了下去,稍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地面落叶的噼啪碎裂声。
王杰希打量着那个倒霉的驾驶员——和他自己年纪相仿,意外地年轻。他伸手试了试那年轻人的脉搏,很微弱,但还活着。
这时,伏在仪表盘上的年轻人挣扎着偏头看了看他——那人脸上的单片镜碎了,满是擦伤和灰土的面孔在月光和树枝投下的斑驳阴影中看不太真切。
王杰希有些不合时宜地注意到,月光下那虹膜是灰色的。他正想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的时候,驾驶舱里的人就再度昏了过去。
“你可是真会捡麻烦。”方士谦小心地收好重新冷却下来的线锯,“幸亏我还留着这玩意没扔,不然那胳膊不切下来,他就死定了。”他瞥了眼躺在床上昏迷中的青年,“药效足够让他睡到明天。”
王杰希点点头:“麻烦了,谢谢你愿意帮忙。”
方士谦瞪了他一眼,语气生硬:“不想让我再切一次你就赶紧把那绳子解开。”他指的是固定昏迷的陌生人用的绳子,“等等,这家伙该不会是什么可疑人物吧?”
王杰希不置可否,他打了个响指,绳索应声而落。“我稍后再去发现他的地方看看。”
“我会告诉林杰有访客的。”方士谦临走前说,声音里难掩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反正,等明天要向这个倒霉鬼解释他手臂跑到哪里去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抱歉——”
窝在扶手椅里打盹的王杰希被一个声音惊醒,他及时忍住了往声音来源方向抬手扔扫帚的冲动。
“——请问我这是在哪里?”
他睁开眼,阳光设法透过浓密的荆棘挤进房间,在地毯上留下金色的光斑。年轻法师眨眨眼睛恢复清醒,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昨晚救回来的人已经恢复了意识,正半坐着靠着墙。王杰希这时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魔法植物的入侵有变本加厉的迹象,现在绿色几乎覆盖了整个天花板,混进来的花也都开了,仿佛他昨晚一不小心走进方士谦的温室里。
似乎还嫌情况不够混乱似的,一朵全开的红色山茶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砸在那个年轻人的脑袋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似乎仍不太清醒,茫然地四下张望。
这可说来话长。王杰希想,他还是不太想从那把很舒适的扶手椅里起来,但凡事总少不了一个开始。
“总算醒了,和救命恩人灭绝星辰打个招呼吧。”
3
肖时钦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片充满恶意的森林里。最初迷雾,接着是他的指南针失灵,而后森林的重力场偷偷发生了变化,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多半是只不顾死活想冲进进气管的鸟儿——低空飞行的致命弱点。
他在一棵大橡树的树冠上迫降成功——如果没有当场爆炸就算成功的话。天旋地转的混乱中,他试图打开驾驶舱的门,结果左臂被卡住,整个人被困在摇摇欲坠的驾驶舱里动弹不得。
或许他不该那么着急离开浮空城——年轻的机械师摇了摇头,与其想这个,不如赶紧去拿手套盒子里的简易信号弹。他奋力伸腿踢了踢另一边的手套盒子,盒子应声滑开,露出了里面的信号弹。但你也没那么想活下去,他把发信枪握在手中时,一个小声音说,安静一点,等血流完,再也不会有噩梦,再也不会有。
砰。一道明亮的闪光划过夜空。
“听王杰希说,你是雷霆浮空城的机械师?”法师塔主人很感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你的眼镜。”
“谢谢。”后者接过单片镜,惊讶地发现它不知何时已经被修好了,“是的,你听说过我们?”他显得有些惊讶,浮空城离这里可相当远——法师们不是号称足不出户的吗?
“半年前的那场战争,你们要比自己想象得更出名。”林杰看见肖时钦瞬间紧张的脸色,摆摆手道:“不要紧张,我有旧友在雷霆旅行。”法师塔主人想起前些日子的某个元素法师的来信,雷霆浮空城之前的日子可称不上太平——作为侏儒、矮人和人类的为数不多的中立贸易点,难免受到频繁冲突波及。不过,他再度打量那个空空的袖管,一般人醒来发现自己少了条胳膊都是这个平静的反应吗?
“至于你的伤——”林杰叹了口气,“你可以在这待到能重新自由行动为止,但那之后就要离开。四处流动的魔法总是对一般人不太友好——尤其是对你们这些操纵机械的人群。”
“我很感激。”肖时钦说,他试图戴上单片眼镜,只是少了一只手的帮助,那东西在他鼻梁上晃了晃,又掉在床单上。机械师挫败地叹了口气。
林杰倒是很善解人意地移开目光,这时,他注意到地板上的红色花朵。接着,仿佛才注意到满房间的藤蔓似的四下打量了一圈。
“跟这些家伙们讲道理向来没什么用,”林杰摸着下巴说,“我以为王杰希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呢。”他在肖时钦惊讶的视线中走到窗边,对着一片叶子耳语了几句,肖时钦觉得自己仿佛听到类似“火柴”、“真菌”、“砍刀”之类的字眼。林杰起身后,植物们像潮水一样迅速纷纷退走,很快房间里就只剩几片落下来的叶子。
“我看这样就差不多了。”林杰满意地说,“希望它们之前没有打扰你。”
肖时钦摇摇头。
林杰弯腰捡起那红色山茶,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它一会儿,又把它收进长袍衣袖里。“好好休息。”他最后对肖时钦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带上了房间的门。
“你的箱子。”傍晚时分,王杰希重新出现在房间门口,除了扫把,手里还多了只怪模怪样的金属箱子。自称肖时钦的机械师在恢复意识之后,第一件事问的就是它。飞回坠毁地点的法师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它,表面的材质是银灰色金属,看上去经过不少磨损。但很奇怪的是,当法师拎起黄铜把手时,发现那箱子的份量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沉重。
“请轻拿轻放——”原本靠在窗边打盹的肖时钦一看见那金属箱子就立刻跳起来,又差点被毯子绊倒,“里面的东西——”
是在担心财物吗?王杰希稍微有点不快地想。房间里有点冷,他四下看看,发现魔法植物们早就退走。林杰帮的忙?他打了个响指,壁炉里顿时升起暖橙色的火焰——操纵火焰,几乎是每个法师会的第一样魔法。当然,熟练掌握之前少不了要炸点什么东西。
“——非常危险。”肖时钦几乎都要冲到王杰希面前了,但又生生停住了脚步。
“嗯?”王杰希一时没反应过来。
“算不上贵重物品,只是很危险。”仿佛猜到他的想法,肖时钦说,“火焰和爆炸可不是只有法师才能做到。”机械师眨眨眼睛。
“哦?”法师好奇地扬了扬眉毛,“怎么说?”
“没什么。”机械师不知为何不太想继续目前的话题,“你有这一带的地图吗?“
柔软的泥土在他的蹄子下凹陷,他低头躲过树枝,夜风掠过他的犄角,空气中有新鲜水源的气味——燃烧的气味——爆炸声——地面在摇晃——
“想喝茶的话,水壶在另一边。”王杰希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在地下厨房圆圆的石质拱顶回响。壁炉里传来木头轻微的噼啪爆裂声。
“对不起。”有人低声说。肖时钦从木门后的阴影里走出来,披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外衣,他看上去有些犹豫,“我找不到回房间的路了。”
我知道,你想得太大声了。王杰希还是没有回头,法师仍然在努力重新适应人类的四肢,硬木直背椅子对此很有帮助。野生动物的头脑还是不够驯顺,他或许还是该跟塔里的猫头鹰商量商量,但和人类的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他稍微有点恼火地想——同时装着这么多东西就走进来——
一杯冒着热气的茶被推到法师面前,”你还好吗?“肖时钦出现在长桌对面,方士谦切掉他那只手臂时流了不少血,火光下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王杰希愣了一下,点点头,他现在觉得脑袋上沉重的犄角终于消失了,”地图研究的怎么样了?“
“我大概在飞过酸橙岭的时候就搞错方向了。起了大雾。指南针失灵。“肖时钦拉开椅子坐下来,对着冒热气的茶杯叹了口气,”你记得飞行器摔在哪了吗——很奇怪,但森林本身好像是活的,”他有些迟疑地问道,“是因为魔法?”
“是。”王杰希点头,“大多数商队都会选择绕开法师塔。”他想了想,又歪着头补充一句,“但是多数人也不是从天上走的。”
对面的人似乎脸红了,也可能只是壁炉火焰的热力。“雷霆是浮空城,下方就是锈斧山脉。”肖时钦说,“想要外出,飞行器是必要的交通工具。”他似乎临时想起了什么事,“你白天去拿机械箱的时候,看到’闪影’了吗?”
“什么?”
“我的步枪。”肖时钦有点不好意思地比划了一下。
现在就想着要回武器了吗?王杰希看着他,那个奇怪的箱子里多半也是武器。方士谦也许有道理,他可能捡了个麻烦人物回来,还有刚才让人不安的气味。不过法师塔在这一带多年不受强盗骚扰也有理由,何况女巫这一支的魔法向来不介意诅咒别人,或者,王杰希想道,让别人相信自己被诅咒。
“看见了。你的——飞行器,现在有魔法保护。”王杰希说,“你要去取它?”即使对这类武器了解甚少,他也能一眼看出猎人们偶尔用来打鸟的猎枪和这个陌生人口中的步枪‘闪影’完全不同,相比之下,前者甚至称不上是合格的武器。或者说,普通人的无害家用扫帚和灭绝星辰的区别。
对面的人听到前半句似乎松了口气,摇头道:“不用了。“他说,”我只是不想让别人拿走它,会很危险。“他似乎不想多谈。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你会读茶叶吗?”肖时钦突然好奇地问法师,目光十足真诚,不像在开玩笑。
王杰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法师和女巫之间是有区别的,他仿佛能听见法师们在他耳边尖叫到胡须颤抖,魔法不该被用在这种唬人的把戏上!但他血管里一半的女巫血统几乎要大笑出声,关键在于你应当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等他重新添了水回来后,发现一开始要读茶叶的人已经趴在橡木桌上睡着了。
王杰希看着那件陈旧的大衣沿着对面人左侧肩膀微微滑下去,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响。这个人走进来的时候,他闻到燃烧、战争和一点点死亡的气味,但稍后那些东西又像阳光下的霉菌一样很快不见踪影。
王杰希拿过肖时钦的杯子看了看,奇怪的人,他想,但这并不是件坏事。
一阵嗡嗡声,肖时钦出现在窗外,一只脚已经踏上窗台。“我听到爆炸声就——”他惊讶地看着满地的碎玻璃,“发生什么了?”
王杰希正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拍掉长袍上的——肖时钦敢肯定,那上面除了灰尘,肯定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比方说,玻璃渣,或者鬼知道的什么危险物品。
“爆炸?”肖时钦有点担忧地问他,“受伤了吗?”
王杰希好奇地看着对方猫着腰钻进窗户,笨拙地试图解下那个简易飞行装置。
“总还要尽早习惯单手操作这些东西。”肖时钦解释道,“而且从外面用机械旋翼飞上去比较快——我在塔里总是迷路。”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昨晚谢谢你了。”
“没什么。我也没受伤。”王杰希说,“不过说的对,某种程度上——是爆炸物。”
机械师嗅了嗅空气,“但闻上去不像一般的火药。”他看上去似乎来了兴趣,“我以为你们法师不需要这些——不是挥挥手就可以了吗。”
“不是火药。”王杰希转身从抽屉里摸出一支完好的圆底烧瓶——考虑到刚才爆炸的规模,不得不说这是个小小的奇迹,“看好了。”他目光炯炯。
“不管是谁,最好有个一百万分的好理由——”方士谦骂骂咧咧地打开门,“我还有东西在坩埚里等着照料!”
“打扰了。”前几天王杰希捡回来的那个陌生人说,“嗯……我们可能需要一些简单的包扎。“似乎是注意到方士谦很差劲的脸色,”不会太久的。“他补充道。
“我很抱歉。”机械师一边偷偷留意正在操作台前忙活的方士谦,一边低声说,“我本来以为用一般触发装置会更好——”他说话时皱着眉头——刚才医生绑绷带的时候毫无必要地大力。
“不。”脑袋上缠着绷带的法师似乎仍然在思索,“那个方案很好。熔岩的温度太高,但用在驱散粉上会有相当不错的投射——“
“嘀嘀咕咕什么呢!”方士谦把两个巨大的杯子重重摔在他们面前,“你们这次又在瞎搞什么?”
“是意外。”异口同声,某种常见于共犯之间的默契。
“我管不着。但想从这里出去就给我把它喝光。”方士谦翻了翻眼睛,继续回去料理他的坩埚。肖时钦低头,杯子里的东西闻着很不妙,颜色诡异,还在咕嘟冒泡,仿佛一小块沸腾的沼泽地在里头安了家。他又抬头看看王杰希,发现法师正面无表情地把大半杯东西倒进了只有泥土的空花盆里。
两人视线交错,同时无声地笑了起来。
“你不必这么做。”肖时钦有些为难,“我已经有地图了——机械旋翼也能用——“
“别说傻话。“王杰希打断他,”周围的森林会移动,你也该发现了——塔周围的地图就是废纸一张。”
“那你带我离开森林就行。“肖时钦还在挣扎,“到最近的居民点我就跟着商队行动,他们会带上可以修东西的机械师的。”
王杰希歪了歪脑袋,似乎在认真考虑对方的提议——但这几周相处下来,肖时钦已经开始熟悉那种表情了,这代表法师压根就没在听。他正准备张口再说点什么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是林杰。
法师塔主人向肖时钦点头致意,接着对王杰希道:“我想可能要麻烦你出一趟远门,帮我送些东西。”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和一只羊皮卷轴。
不是有猫头鹰吗?王杰希想,但他没说话,林杰多半是在编理由——虽然他不太明白大法师究竟想干什么。
“本来这件事能让猫头鹰代劳,“林杰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但你最近似乎总是在借它的躯壳外出?“
“只是练习。”王杰希平静地回答。借用动物头脑严格来说是女巫的魔法,林杰当然有理由生气。
“不管怎么说,”大法师叹了口气,“它现在不太听话,你至少该负点责任吧。”
“我以后会注意的。”王杰希说,“你要把东西送到哪里?“
“事实上,就是雷霆浮空城的法师协会。每年固定的外交文书。“林杰说,”我知道很没意思,但这是必要的礼节。“他转向肖时钦,”我想你应该不介意路上多个旅伴?“
“你也不怕那小子带着扫帚跑了。”方士谦靠在窗边,看着那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
“年轻人总是需要出去游历一番、学会和同龄人相处。”林杰笑了笑,“这是必经的阶段。”王杰希刚刚通过试炼的时候,他高兴之余也隐隐约约觉得不安,法师与女巫的魔法冲突之处太多,很难说被两边同时承认是祝福还是诅咒。虽然王杰希目前为止驾驭地很好,事实上,是太好了,照这样的成长速度,林杰毫不怀疑他最终会代替自己成为微草法师塔的主人。
可命运似乎不打算让事情那么一帆风顺。虽然法师们不用茶叶、扑克或者水晶球,他们也有一窥未来的方式。林杰相信王杰希自己一定也有预感,无论是法师还是女巫,都应该清楚自己的死期。
“嗯?你从哪里拣来的红山茶?”方士谦好奇地看了看林杰桌上的红色花朵,“我的温室里都没种出来过。”
“不可说。”林杰笑道。如果他没读错预兆的话,未来似乎仍可以改变。
4
奶桶差点被一脚踢翻,旋转着发出几声空空的哐当声后,重新立在原地。少年脚边,准备喂山羊的干草撒了一地。
“这次你又看见什么了?”隔着篱笆,背着一捆木柴的老妇怀疑地望着他和羊圈的方向。
少年抿紧嘴巴、拼命摇头。”没什么,哈格奶奶。”他小声说,迅速移开视线,弯腰去收拾满地的干草。
老妇叹了口气,大部分时间这孩子算得上听话,只可惜总喜欢撒些小谎引人注意。上次他非说在旅店的马厩外面看见了死去鞋匠老婆的幽灵,鞋匠请他带话问他老婆在另一边过得如何,你猜猜他是怎么说的。
”她说‘好得很,终于不用天天挨打了。’“那个叫高英杰的男孩竟然回答,”‘祝你长命百岁,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什么话!但这孩子也没有父母教他该如何说话,旅店老板不是坏人,但绝对不是什么合适的榜样。哈格奶奶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也因此没注意到篱笆另外一头,那男孩悄悄地瞧着她离开,脸上惊惧害怕如同白日见鬼。
肖时钦重新出现在水塘边,脚步虚浮,脸色铁青。
“对不起,我以为你挺习惯飞行的。”法师正在原地等他,银色扫帚看上去一如既往地神气活现——扫帚柄上绑着机械箱也没能减损它自带的得意气场。肖时钦看了它一眼,觉得自己的胃仍然不肯安分,正蠢蠢欲动地策划着下一场呕吐——别尝试,没用的,他警告自己,刚才那就是全部的早饭了。
“这和我习惯的方式……很不一样。”机械师停了一会儿才喘匀了气。这不是高度差和速度的问题,“技术条件有限,我的飞行方式没有那么——灵活。”他想,还没有安全带,上一次因为飞行吐成这样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出发第一天,他就开始想念自己的飞行器了。
王杰希很体贴似的点点头,仿佛刚才贴着山脊飞到山顶、又滚转着速降的人不是他一样。他们几乎是贴着石壁下降的,肖时钦很惊讶自己没有尖叫出声,或者干脆摔下扫帚——可能在脑中复习雷霆通用飞行器安全手册确实有所帮助。
但真要深究下去,他自己也没什么立场指责法师罔顾飞行安全条例。在恐慌和忍住尖叫冲动的间隙,他一度开始琢磨起新的飞行模式,侏儒们会为此兴奋,而矮人多半又会开始抱怨图纸画得有多马虎糟糕,要求额外加工钱——
机械师刚刚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足够理由对法师生气,但出于某些不可知的原因,他的大脑选择直接跳过这个部分。
于是他决定转移话题:“我们今晚在这里扎营?”他看了看四周,水塘旁边的植物不再是法师塔森林附近那种恐怖故事里的怪模样,是你在野外游玩时想看到的那种,安静、温柔无害、或许值得一两首田园短诗赞美。他低头看了看怀表,现在离日落还有两个小时,会不会太早了?
王杰希摇摇头:“只是暂时停下来休息。”他从背包里拿出地图,看了一会儿,“全速前进的话,日落时分就能到。”他指着地图右上角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儿。
肖时钦看着那小点儿周围连绵起伏的群山,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呼吸。高英杰躲在吧台后,双手合拢掩住口鼻,命令自己道,呼吸。你刚才什么都没感觉到,什么都没看到,死者不会伤害活人。
但那不仅仅是死者——远比那要糟糕得多。有东西跟过来了。是潜伏在森林里的东西。是让最初的人类建造房屋、想挡在外面的东西。是让现在的人夜晚锁好门窗、不肯踏出家门一步的东西。
少年在旅店吧台下的空间缩得更紧了一些。老板的私藏麦芽酒的熟悉气味传来,他多少感到有些安慰。如果是酒吧里的常客,这个时候多半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该好好喝一杯。“可尽管在旅店帮忙,老板却严格禁止他碰酒柜钥匙,他唯一喝过最接近酒的东西是浸过烧红拨火棍的黑啤酒——“小孩子该喝的东西。”
但他发自真心地觉得自己需要喝点什么、出去绕镇子跑个几圈,随便做点什么都行,只要把刚才脑子里的东西忘掉——沉重粘稠、紧抓着人不放的——
“有人吗?”他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高英杰站起身,发现一个戴着古怪单片眼镜、态度和气的灰眼睛年轻人正看着他,那人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尖顶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
“请问需要点什么?”高英杰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变了形的声音。
“呃,”那个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旅伴,回答道,“我们需要两个房间。”
“……哦、好。”高英杰慌张地回答,他转身去取钥匙,结果摆在吧台上的玻璃花瓶突然炸得粉碎,瓶子里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很抱歉——”高英杰匆匆忙忙将两把钥匙扔在柜台上,四下寻找墩布,“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清楚得很,一个小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清楚得很,是你干的,等着挨罚吧——
“没事吧?”他听见那个灰眼睛年轻人的声音,“虽然你自己干这事次数也不少了——”
高英杰没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回答,但当他再次抬头时,却发现那玻璃花瓶完整无缺地立在吧台上,只有吧台上的水渍提醒了他发生了什么。
高英杰向两个客人离开的方向好奇地望去,那个说话的人脚后跟刚刚消失在楼梯上,而另一个一直没出声的客人落在了后面。似乎是觉察到高英杰的目光,那个客人转脸,伸手抬了抬帽檐,男孩突然觉得喉咙一阵发紧——那对大小不一的眼睛看他的眼神——还有奇怪的压迫感——
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门厅里空无一人,而更奇怪的是,之前追着他不放的恐怖窒息感也一并消失了。
“我听说你能看见死者?”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语气与内容不相符的明快。
“你又是谁?”高英杰很难不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敌意,即使以他的标准来说,今天发生的怪事也太多了些。
“对客人别那么凶嘛。”雇佣兵打扮的红发青年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笑起来,“我是来找人——”他想了想,又改口道,“不对,是来确认一些事情。”这时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了起来。
高英杰被他突然变化的态度吓到了。”没人相信我。“他小声说,“他们都说我在撒谎。”
“我们会知道的。”红发青年一边展开一卷泛黄的纸,一边说,“那么,不管是活是死还是幽灵,你见过这个人吗?”那是张陈旧泛黄的通缉令,上面的犯人有张蜡黄凹陷的脸,还有几道狰狞的伤疤蜿蜒而过。一双冷漠的眼睛回瞪着高英杰。
少年摇摇头,这号人物如果在这一带出现,一定会有村民谈论他的。
红头发的雇佣兵叹了口气:”我就说这不是他最好的画像。“但他仍然要了一把房间钥匙住下来。
高英杰看着那个青年上了楼,再次抬眼望向门口的时候,又看见一个扛着镰刀的黑色影子匆匆经过,黑色斗篷下摆翻飞,仿佛是要急着赴约。
高英杰闭上眼睛,绝望地想,他的麻烦大概还远远没结束。
“我已经死了?”哈格奶奶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感觉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她抬头望着死神。
茶很不错。那个带着黑色兜帽的身影回答,一把苍白镰刀正搁在椅背上。我最近度假才回来,还不太适应工作节奏。一只干枯的骨头手无奈地摊开,但你确实走了很远。
“沼泽?”老妇人想了想,“我以为自己只是摔了一跤——”
那挺好。死神耸耸肩。这事反正谁都要经历。
“我还能跟隔壁的格兰大妈道个别吗,上次借的牛奶就不用还了——”她用灰扑扑的围裙擦擦手,“还有——”
死神只是摇了摇头。
“那好吧。”哈格奶奶叹了口气,“至少让我去把火灭掉。”
她再回来时,死神已经拿上镰刀,站在门口等着她了。死亡总是充满耐心。
“你知道,我最后说过话的竟然是那个孩子。”老妇人一边蹒跚地向门口走去,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怪不得他看见我时吓成那样。”她叹了口气,“他该早点告诉我。”
剩下来的事是还没离场的人要操心的。死神替她打开了门。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片刻之后,门被重新带上——屋里的气温骤降,地板上不知何时堆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腥甜的腐败气味从腐叶下的泥浆与污水里传来。有东西从腐叶堆中探出了头。
5
“只要一个房间也可以。”在肖时钦把钥匙抛给王杰希后,魔术师指出,“节省开销。而且之前在法师塔,你也睡在我的房间里。”
“你睡觉踢人。”肖时钦随口回答,他正低头试图转动那把有些年头的锁,钥匙还是纹丝不动。
站在隔壁门口的魔术师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想一个有力的回击。这时,机械师手中的锁咔哒一声打开了,他推了推门,那木门纹丝不动。
“你知道,”魔术师慢慢地说,“我夜里大部分时间都不真的在睡觉。”
“是啊,我知道。”机械师踢了踢门——木头多半是因为被水泡胀而卡在门框里了,他忍住声音里的笑意,“那才最可怕——”吱呀一声,门开了。
“啊,你不就是那个人嘛,”一个端着酒杯的村民说,”那个跟咱打听能看见死人的小子的人——”他一边举了举杯子向来人致意,一边伸手抹掉胡子和嘴巴上的啤酒沫。
雇佣兵闻言转身:“对,是我。”他笑眯眯地回答,“这些人在聊什么?”他靠在吧台上,一双明亮亮的眼睛扫视了一圈烟雾缭绕的酒馆。
“呃,住在村子东边那个老处女哈格——”
“为什么要告诉一个陌生人?”吧台边另一个村民满腹狐疑地打断道,又不信任地打量着雇佣兵,“该不会是你搞的鬼吧?”
“用你的脚趾想一想,呆瓜。”第三个声音插嘴反驳前一个人,“这是个拿枪的家伙,虽然打家劫舍的事多半也干了不少,但也不会弄得那么神神叨叨——”那人边说边挤到吧台前,对沉默寡言的酒保说,“要一杯淡啤酒。”
“想找我们干活是要签合同的。合同条款里也不包括打劫独居女士的住所。“红发青年板着脸说,随后又挤了挤眼睛,“我叫张佳乐。你们到底在聊什么事?“
“呃,她死了。”一开始的那个村民继续说,他的上唇又沾上了啤酒泡沫。张佳乐暗中决定叫他泡泡胡子。泡泡胡子似乎觉得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很难概括发生了什么,于是又补充道,“死在家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吃了一多半。她剩下的部分,呃,埋在一堆臭水和烂叶子下面。”
雇佣兵扬起眉毛,不论在什么地方,血腥味总是能引来人群谈论:“不是强盗吗?”
“有强盗的话,我们会知道的。有人看见她傍晚的时候回来过,”泡泡胡子说,“啊呀,就是那个总是说自己见到鬼的小子嘛——”
“见鬼?你们认为这和魔法有关?”雇佣兵摸了摸下巴。
“那小子说,他看见了一个穿黑斗篷、拿着大镰刀的东西。“泡泡胡子有些好笑地回答,“见了那么多死人,终于撞上死神了。”
“小孩子的胡说八道你们也信。他跟你瞎讲了什么?”那个态度不怎么友好的村民说。
“别那么说。一扯上魔法事情就没完没了啦。”张佳乐岔开话题,“死者生前有没有冤家之类的?”他瞥了一眼刚好端着热派出现的高英杰,后者似乎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脸色煞白,但除此之外,少年没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哪个冤家会做出那种可怕的事来?”那个态度不怎么友好的村民说,“就是魔法搞的鬼,她是不是得罪过沼泽女巫?”
“我看是沼泽怪物。”一个尖利的女声加入对话,“老伊索贝尔死了之后,你什么时候在橡桶村附近见过半个女巫?”
她话音刚落,一阵吱呀的推门声跟着传来。片刻之后,整个酒馆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门口的方向。张佳乐好奇地顺着村民们的目光望去,有两个人影正站在门口,神情困惑,显然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而其中一个,正戴着女巫的尖顶帽,手中还拿着一把颇为气派的扫帚。
哇哦,张佳乐想,我可真是脱离世界太久,什么时候男性也可以当女巫啦。
想要在酒馆的繁忙时刻溜出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傍晚时分,热派不及时端上桌,很快就会有饥肠辘辘的家伙开始大声抱怨。但自从听到那个女人的死讯后,高英杰就觉得越发不安。尽管知道多半会被嘲笑,他还是如实告诉好奇的客人们自己看到了死神,期望能多换点消息。等他听见雇佣兵和那几个村民的谈话后,少年便再也坐不住了。
他蹑手蹑脚地厨房后门溜了出去,太阳下山后,想要分辨道路有些困难,但高英杰对从小长大的地方已经足够熟悉。他奔跑的时候,脚下传来枯叶碎裂的细小声响。那些人说她家里满地的落叶,他想到这一点。哈格小姐和大多数固执的老妇人一样,不会允许家里沾上半点外来污物,多半是森林里跟着她来的东西留下来的。晚风灌进他的衣领里,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被吃了一半。
高英杰在哈格奶奶的屋子面前停了下来,屋子附近和他猜测的一样,没有人在,没有人想在太阳落山后接近有人惨死的屋子。
或许他这样嫌麻烦还不够多的男孩除外。夕阳在他背后的天空里只剩下一道猩红的细线。屋前花园的植物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发出沙沙声响。
高英杰深吸了一口气,迈上了前门的台阶。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高英杰蹑手蹑脚地迈进黑暗中,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最终在壁炉边上的小篮子里找到了柴火。划着火柴,点燃火把时,男孩才有点懊恼地想起自己本可以用魔法。
残骸已经被运走,但似乎没人愿意留下来打扫地面上厚厚的落叶。高英杰向屋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越往房子深处落叶就越来越厚,他不得不放慢脚步免得摔倒。火光能照到的范围内,全是枯萎的叶子,棕黄、血红、灰褐、有些新鲜地仿佛刚刚脱离枝条,但更多的则有虫蛀过、被腐蚀过、只剩下细细的、一碰即碎的叶脉——
竟然主动送上门来。有什么东西在火光之外的黑暗中嘶声道。她尝起来糟透了,但咱饿得太久。
高英杰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男孩握紧了手上的树枝,火焰正一点点吞掉它。
咱是来找你的。那声音嘶嘶道,但这里有的是人。正餐前的开胃菜一点也不嫌多。
火焰的光圈越来越小,而声音离他越来越近。光圈之外,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在腐叶中爬行游动的声音。
高英杰觉得手心在不受控制地冒着冷汗,但他不敢轻易丢下树枝——满地易燃的干树叶,还有那黑暗里的东西。它似乎不愿意走近火光。
“可是我要是把房子连你一块儿烧了怎么办?”高英杰大声说,男孩自己也分不清楚这是说给对面的威胁,还是仅仅为了让自己不要转身逃跑的虚张声势,但他现在绝不能屈服。思考,高英杰,思考。
“满地的干树叶,烧光这里可容易地很。”他已经能感受到火焰灼人的热度正舔舐着他食指的一侧,他还不能松手,还不能。
你不会。那个声音嘲笑道,咱看得出来,魔法。不听你指挥。哈,烧房子,你甚至不会用魔法点燃一根小树枝。不如乖乖让咱吃了——
“果然你是冲着我来的。”高英杰竭力不要让自己的声音发抖,“你看我会不会烧掉这里——”反正我的魔法总会搞砸一切,他沮丧地想,这次也算是派上用场了。他抬头,惊恐地发现那火焰升腾了一下,迅速熄灭了。
“趁现在,跑!”还是同一个声音,但仿佛是不同的人在说话,“越远越好!”
尽管处于混乱状态,求生本能让少年不需要第二次提醒,黑暗中,他几乎是挣扎着游过深深的、腐烂的树叶,一路挣扎到门口,竭力无视背后传来的一声声痛苦咆哮。那声音绝不像人类能够发出来的,像两头被关在笼子里野兽在相互撕咬。
“张佳乐前辈?”肖时钦一眼就认出了那头显眼的红发,他显得很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佳乐愣了片刻,迅速回过神来:“肖时钦?”他笑道,“我记得你,机械师在雇佣兵团里可不常见。”他又重新把目光投向另一人,“这位是——”
“微草法师塔,王杰希。”法师毫不避讳地说,“你们之前在聊魔法?“
肖时钦注意到四周的人似乎又重新恢复了交谈,但还是有几双眼睛有意无意地投向吧台的方向。
“镇上有人死了。屋子里都是树叶。”张佳乐说,“有人怀疑与魔法有关。“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法师。
肖时钦投降似的举起手,“等等,这跟我的朋友没关系——我们才到这里没多久。”
“你们是一起的?”雇佣兵似乎才反应过来,“说起来,怎么没看到你那个会飞的大家伙?还有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呃,说来话长——”
“——植物对我的魔法不起反应,你一定要知道的话。”王杰希说,“你刚才说谁死了?”
咱吃了你。咱明明他妈的吃了你。血肉、骨头和记忆,丁点儿不剩。你不该出来,死者。
我该不该出来你还没点数?你自己吃的我。
差点抓到男孩了。咱还能感觉到他。男孩没有跑远。
你胆子变大了。以前只会在野地里挑半死的人下手。
像毁灭你一样毁灭他。碾碎骨头。撕开肉。听男孩惨叫求饶。看男孩死去——不,咱要对待他加倍残忍,比对待你和那个难吃的老妇更认真。魔法很珍贵,每一点都不能浪费。
哈。你以为自己真的能杀我第二次?
死者难以破除的可悲幻觉,幽灵,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咱可以提醒你很多次。
你真这么想?一阵无声的大笑。真恶心,还需要让我来提醒你?不管你怎么想,到这个份上都没法甩掉大爷了。
闭上他妈的嘴。从咱的脑袋里滚蛋。有更多的魔法。闻到了更多的魔法。更多的魔法。要吃要扯碎要撕裂要破坏要吞噬要膨胀——
高英杰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旅店老板甚至都没有发现他中途开小差,但在那栋房子里的时间漫长又不真实。要不是他衣服里还有腐烂的落叶,或许男孩儿就能成功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推开通往阁楼的门,看见一只猫正蹲在窗台上,银色短毛柔软朦胧,像一小片落在窗台上的月光,绿莹莹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男孩和猫对视了一会儿,他关上门,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小碟牛奶。白猫没有离开,依然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男孩小心翼翼地把碟子放到窗台中间,接着背靠着墙坐了下来,月光在他面前的地面上留下割裂开的明亮方块。
白猫安静地低下头,小口舔舐盘子里的牛奶。
“我一定像个胆小鬼。”高英杰一边从床底拖出一只箱子,一边喃喃道,“但是你知道吗,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真的很可怕。帮不上忙就算了,被当成是在撒谎其实也没那么糟。”他挨个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摊到地板上,一把牙刷,一支笛子,一把锈迹斑斑的小折刀,一小把闪亮的硬币(他仅有的积蓄),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几件衣服,一件厚斗篷,一双暖和的靴子,加上从厨房偷来的干粮——一个十二岁男孩对于冒险能想象到的一切行李就在这里了。
男孩背靠墙壁坐下,小小的行装就搁在他旁边:“我不说话,糟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如果是这样,我不说话也没关系。”他闭上眼睛,“但事情并不是那样的,老板会说,生活就是一连串不请自来的麻烦,我想他说的没错。“
这时,一个柔软的东西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男孩抬头,发现是那只白猫,一只前爪半抬着,对上男孩的视线也不躲,宝石般的绿眼睛静静地瞧着他。
“谢谢。”在又一下轻柔的拍打落在后脑时,高英杰非常、非常小声道了谢。
“或许我该离开这里。“高英杰说,“吃了哈格奶奶的怪物——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想要我的魔法。而我不知道该怎么控制魔法,平常让它不出来捣乱我已经尽力了。”男孩十分不符合年龄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家伙,但是,既然它是冲着我来的,我总不能看着它吃了所有人,对不对?”
不知什么时候,拍打停止了。
高英杰抬头,发现那只白猫正坐在离他脚尖不过一尺的地板上,绿色的眼睛依然在看着他。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高英杰有些犹豫地说,“我不能跟其他人说再见——没人会相信我,所以,”他像这个年纪所有困惑的男孩儿一样抓了抓脑袋,却露出一个大人般无可奈何的笑容,“只有你听见高英杰——也就是我——说再见了。”
白猫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似的,踩着无声的步子上前,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脚踝。接着又跳上窗台,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少年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他长大的橡桶村,朦胧的月光下,那个小村子看上去没有白天那么寒碜,甚至显得温柔无害。很难想象这里会有人惨死,也很难想象这里藏着怪物。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少年想,最后一次假装一切正常的机会。现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溜回去还来得及,他攥紧行囊,以粗劣织物制成的斗篷刺得他脖底儿发痒,只要往回迈上一步——
片刻之后,他弯腰拾起一截枯枝,闭上眼睛,开始想象照亮前路的火焰。
6
“我听见你了,快滚出来。”雇佣兵低吼,“少给我装神弄鬼——不管你是死是活都给我滚出来——”他敏捷地跳向一旁,躲过抽来的藤蔓,“暗中躲着像什么话——”雇佣兵拉下护目镜,一道白光在半空中炸开——
“别想就这么跑了——”树叶碎裂的一连串声响,他正准备起身追上去,结果发现膝盖以下不知何时陷在泥浆中。有个冰冷带刺的东西勒住他的脖子。
“你要去哪里?”
高英杰吓了一跳,他抬头,看见一个骑着扫帚的法师正停在一棵榉树的树梢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是傍晚的那个……”男孩欲言又止,不知道这些会魔法的家伙习惯人们如何称呼——招惹一个想吃人的怪物已经够可怕了,犯不着再增加一个来路不明的巫师。
“王杰希。”眨眼功夫,只有斗篷猎猎的声音,那个法师停到男孩面前,“你不该出来,夜里是小孩子睡觉的时间。“他歪了歪脑袋,尖顶帽偏向一边,露出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
法师都是这种怪人吗?高英杰想。“走开,”他拿出自己最恶声恶气的腔调来,“这不关你的事。”
“躲避不是办法。”自称王杰希的法师似乎并不生气。
“我不是在逃避。”一阵凉飕飕的夜风吹来,男孩缩了缩脖子。他跑出来不全是被吓坏了的结果,既然那怪物是从沼泽林地来的,他盘算着应该向着远离森林、人更多的地方去——离这里两天路程的渡鸦堡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
“——要越过整片森林。”法师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想法,“而你还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的魔法。”他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仍然紧紧盯着男孩,“我可以教你——”
“别开玩笑了!”高英杰忍不住打断道,他想起之前村里也有上了年纪、留着白胡子的法师路过,但最后只让他被其他人嘲笑得更惨。“没人相信我看见了什么!法师也一样!要么所有人都是骗子,要么就是我疯了——”
“你这不是头脑很清楚吗,”王杰希冷静地说,“杀了人的,不管那是什么东西,都是冲着你和你的魔法来的。跟我回去,我来教你如何控制它。“
“我不相信你。”男孩一边说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你怎么知道它是冲着我来的……还想让我回去,你们是商量好的吗?”
“高英杰——”法师第一次有些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他一把抓住男孩的衣袖。
这时一阵枪声传来,王杰希一时分了神。
抓住机会的少年迅速甩开了王杰希拉住他的手,很快就消失在森林深处。
“别再跟着我!”
想跟上去也很难,王杰希转向男孩逃跑的方向,后者似乎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迅速沿着小径消失在了森林深处。用扫帚可没法在夜间森林里自由行动,何况还要寻找一个并不想被找到的男孩,法师沉思片刻,掉头飞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他在往前走。大地在摇晃。视野里是灰色的硝烟。他看不见前方,呼吸困难,但他只能往前走。他在背着什么人。垂死的人,小小的人,温热呼吸微弱地吹在他的后颈。
“这不是你的错。”——真的吗?
“如果我们有更好的武器和更多的人手……”欲言又止的语气,没说完的下文——就不会这样。
“能做到这样已经十分让人意外了。”
“没人全知全能。”
“让我去吧!我们不是要赢吗!”
他还在往前走。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尖叫着喊疼,停下,停下,给我停下。停下你就可以无声无息地倒地死去。温热的吐息消失了,而背上的负担越来越沉重。
“你已经尽了全力。”——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不会的,矮人总有办法修好破损的东西。
“我相信过你——”
肖时钦在黑暗中猛然睁开眼睛。他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瞧了好一会儿,直到虚幻的硝烟与血腥味散去。噩梦仿佛是个不受欢迎的老朋友——这是他那次事故之后的第一次来访,不知怎么回事,法师或者法师塔本身似乎有能把梦魇挡在门外的能力。
也或许只是你想得太多。肖时钦翻身下床,断臂的位置仍然在隐隐作痛。冷汗浸透衬衣,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机械师又瞥了一眼立在床头的闪影,那把修长的步枪被层层叠叠的布包裹起来,毫不起眼,看上去像根无害的棍子。
他在那步枪面前蹲下,用仅剩的一只手一点点拆开枪身上绑着的布。金属的冷光慢慢露出来。
机械师用剩下的那只手举起步枪,瞄准窗外的一点——
爆炸声传来。接着是一连串的枪响。距离遥远但他绝不会认错。最初的惊讶过去后,肖时钦眨了眨眼睛,接着把步枪重新背到背上,拎起机械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奔跑中,他向法师的房间瞥了一眼,门还好好的关着,于是他头也不回地冲下楼。
细小的荆棘刺陷进皮肉。疼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雇佣兵空余的手毫不犹豫地伸向腰间绑着的短匕首,这时,一阵电流自脖颈被勒住的地方通过全身。他眼前一黑,勉强站稳,匕首在混乱中掉进了泥潭。张佳乐弓着背,一只手拉直试图勒死他的藤蔓,另一只手攥着自动手枪,试图在黑暗中寻找敌人。感受到了猎物的挣扎,藤蔓收得更紧了些,张佳乐忍住眩晕,零星地开了几枪。
“没想到会这样再见。”一个声音说,“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你他妈的又是谁?张佳乐想骂回去,但他现在发不出声音。他左手索性放开藤蔓,往腰间摸去——该死,到底哪一个是燃烧弹?
让咱吃了他。同一个声音,但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滚开。别碍事,让咱吃了他。
藤蔓松开了。雇佣兵毫不犹豫地卧倒、几个翻滚后他的后背终于碰到坚实的土地,他挣扎着起身。
“我不是叫你别回来了。”还是那个声音。
“大孙?”张佳乐愣了一下,燃烧弹没能及时脱手,结果很快又有藤蔓扑上来,来不及跳开了——
吃了你杀了你撕碎你——
这时他觉得脚下一轻,一阵气流把他掀上半空,落地前,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将燃烧弹丢了出去——
在摔落的眩晕中,张佳乐看见一个拎着机械箱匆忙跑过来的人影。
“乐乐前辈?”
7
胆小鬼,你跑什么?难道真的害怕火焰?
火焰。邪恶。死亡。不足为惧。咱没吃了他让你很失望。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咱吃了你。吃了你的脑子与记忆。高兴。活人出现。死者感到高兴。
哈,我巴不得他离你这种东西越远越好。
死者撒谎。死者想念活人。死者想见活人。死者希望咱吃了活人。但咱现在没空对付活人。咱有更重要的猎物。咱要撕碎那个男孩。男孩的血液里流淌着自由的魔法。魔法。魔法。魔法。
王杰希找到他们的时候,肖时钦正半跪在张佳乐身边,给后者的左手缠上一圈圈绷带。雇佣兵正背靠着树干闭上眼睛休息。
“杰希?”肖时钦很快发现了法师和他的扫帚。
“我听到枪声就赶来了。发生什么了?”他落到机械师身边。
肖时钦闻言扬起了眉毛,但他继续说:“还记得今晚早些时候我们说的那个怪物吗?”王杰希点点头。
“我们遇到它了。”肖时钦说,“那个形态——”
张佳乐突然开口道:“来得正好。那正是我要找的东西。”
“你不是说自己在找的是——?”肖时钦不解。
“对,孙哲平,我的前搭档。”张佳乐说,“半年前我们在这一带有一单任务。雇主的信息不足,害得我们被一路追杀到森林里。大孙手臂受了伤,没法继续用武器,于是提议我们分开,这样也好分散追兵。”他深吸了口气,“他做了承诺我们会再汇合。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和其他人汇合后,我们又回到当初分开的地点想找到他。”张佳乐继续说,“很多人死在路上,但我没有找到他和他从不离身的重剑。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本打算继续在山中搜寻。但是很快就有了新的战斗任务,我的小队需要我。”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托人打听过,但都没有他的消息——再回到这里来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
“但你说那怪物是你要找的东西……?”肖时钦被搞糊涂了。
“我能听见他在说话。”张佳乐说,“就在你出手帮忙之前。藤蔓松开了。”
肖时钦和王杰希对视了一眼。
“不是没有可能。”最终,王杰希谨慎地说,“但是,如果你从那个怪物那里听到了那个人说话,他多半已经被吃了。”
“我猜到会是这样。”红发的雇佣兵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家伙没能信守承诺,既然有可能,我还是要把他找回来算这笔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行。”他抬头看着另外两个人,“你们愿不愿意留下我都能理解——”
“我可以帮忙。”王杰希点头。
“那个会魔法的男孩出什么事了吗?”肖时钦突然问王杰希。
法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我听见枪响的时候,你房间的门是关着的。我也没看到有人骑着扫帚出去。”肖时钦解释道,“而且,我们刚到的时候,你挺在意那个男孩——那个玻璃花瓶。”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所以,我猜你可能先去找那个孩子了。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王杰希简短地叙述了之前的经过,末了,他忍不住加了一句,“那个男孩在害怕我。”
“我知道你想帮那个男孩。”肖时钦指出,“但是你吓坏他了。他一门心思只想远离魔法,结果突然有个素昧谋面的法师,呃,女巫——从天而降,还知道他的名字,不是所有人都习惯邻家的猫其实是女巫——”他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对不起。”他匆匆忙忙地小声道歉。
法师只是耸了耸肩。
“我有个问题,”张佳乐突然插嘴,“你是怎么变成猫的?十分想看。”
王杰希瞪了他一眼。
“不过,如果怪物真的是冲着那个男孩来的,我们还是要尽早找到他。”肖时钦说,“即使没有怪物,森林本身就够危险了。“
“夜晚的森林本来就很难自由行动,何况这一带还有沼泽地。”张佳乐摸着下巴说,”也看不见脚印之类的线索——”
“说到线索,”肖时钦一边说一边望向法师,“我倒是有个办法。”
“我竟然在同意你们这个计划。“张佳乐说,“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我怎么还没有醒。“他忍不住用脚尖碰碰失去意识、身体冰冷的法师,“要是那东西在他之前找到男孩该怎么办?”
“只能碰运气了。”肖时钦说,“毕竟我们都不熟悉地形,这样要比分头去找要强。”
“就这么着吧,希望他能跑快点——哎!”张佳乐揉着后脑勺跳开,“你动作还挺快!”
一头高大的牡鹿出现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抬起脑袋,月光下那对分叉的鹿角仿佛也泛着银光。
“我们在这里等你。”肖时钦打量着面前的牡鹿说,“你确定不需要我用电子眼跟着?”
仿佛思考了一会儿,牡鹿摇了摇头,接着向前又迈了几步,低头蹭了蹭肖时钦的侧脸。
“呃,”肖时钦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有点迷惑,“那,注意安全?”他不确定地伸手拍了拍牡鹿的脖子。
“我不明白。”张佳乐看着王杰希了无生气的冰冷躯体,上面还盖着机械师那件有许多口袋的大衣,又看看牡鹿逐渐消失在茂密树林中的背影,“或者说,你们把我搞糊涂了。魔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能是鹿本身的习性作怪?”肖时钦很有些不确定地说,“据他自己说这样借用身体难免会受到影响,毕竟他上次变完猫之后的两周,一直都想吐毛球。”
借用动物的身体并不需要太多的精力,和人不同,它们不会一次想太多事。只需要小小地借用一点空间,接着慢慢地引导它们。反客为主,甚至想要吞吃掉动物的意识是大忌。人的感官和动物的差别太大,比方说,鹿,大多数时候都瞎得很,听力和嗅觉却好得惊人。何况人类可不习惯用四蹄在森林里奔跑,还是要交给专家来。
王杰希一边引导雄鹿跟着高英杰的气味前进,一边开始分神思索最近发生的事。
在他来的地方,刻板印象里那种不事生产、瘦削赢弱(可能还有点口吃)的法师学徒或许会被人嘲笑,但没人敢嘲笑女巫和女巫的学徒。但这不意味着他能轻易交到朋友。朋友,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理解,至少该有点什么共同的爱好之类。大多数时候,受人尊敬与被人喜爱你只能获得一样,这没什么不好,他人的敬畏也是种力量。事实上,如果你是个女巫或者法师,那可是相当好用的力量,王杰希想,有时甚至远胜于魔法本身。
但他同时也在想那双冲他微笑的灰眼睛。
很少有人知道,梦魇实际上有具体的形态,这意味着只要方法得当,就可以将它们挡在门外。虽然不至于简单到用木棍揍一顿和几把好锁就能解决,但法师和女巫都各自有方法把它们赶出门——魔法予人能力,同时让人变得骄傲,将宝贵的睡眠时间让给不可知的混沌简直不可容忍。而肖时钦到来之后则是他在法师塔附近第一次见到梦魇。驱散它容易得很,但王杰希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在梦魇即将消逝时向那东西投去一瞥。
火药和死亡的味道。肖时钦那天冒冒失失闯进来时,他闻到的气味和那差不多。但还有别的东西,苦涩又滞重——
你无处可去。
因此他更加好奇。
夜晚的森林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高英杰小心翼翼地举着魔法火焰,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小径往前走。寒意噬咬着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他既感到害怕,又觉得自己上下眼皮在拼命打架。不能睡,他警告自己,除非你想被那怪物吃掉。
这时他注意到脚下的地面突然变得柔软,有积水慢慢渗进靴子里。枯树叶碎裂的声音。他的血液冻结了。
“别过来!”他虚张声势地冲着四周的黑暗大喊,“否则——”他想不出什么像样的威胁,只好挥挥手中的火把。
无声的黑暗仿佛在嘲笑他。
这时,有什么东西向他扑了过来。高英杰害怕地闭上眼睛。
少年深呼吸,慢慢把手臂从眼前拿开,睁开眼睛。没有他想象中的恐怖怪物。只有一头高大的牡鹿正稳稳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那双鹿角微微泛着光,仿佛能挥开黑暗。
那头牡鹿低下头。
“我……可以吗?”男孩低声问道。今天一整天发生的怪事实在太多,一头向他表示友好的牡鹿几乎是他遇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牡鹿的眼睛温和地望着他。
“谢谢你。”
邀请人类骑在它背上显然有违鹿的天性,王杰希连哄带劝地安抚才没让牡鹿惊慌地把高英杰甩下去。他能感觉到少年抱着他脖子的手沁出冷汗,少年的紧张和恐惧几乎能被闻见。再坚持一会儿,他想,四蹄起跳,越过断崖,气味越来越近。
胆小鬼。你怎么不往前了。
更多的魔法。那男孩不是唯一的魔法。鹿。那里面有别的东西。魔法。跟着鹿。
学会放长线钓大鱼了?
死者应该高兴。死者高兴不了太久了。
什么?
咱要吃下更多的魔法。进食。魔法触及灵魂。魔法损毁记忆。魔法毁灭灵魂。死者可以再死一次。
“我一直都忘了问,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张佳乐打量着对面的肖时钦,后者似乎正在清点机械箱里的东西,“我听说了雷霆浮空城的那一战,是那个时候的伤?”
机械师发出了一点含混不清的声音算作回答,眼睛仍然盯着机械箱。张佳乐不确定那算“是”还是“不是”。
“是意外。”肖时钦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飞行事故。”
张佳乐怀疑地望着他:“我听说你可是最好的驾驶员?呃,我是说,浮空城之外还有人会开那种东西的吗——总之,那之后你要怎么办?”
“矮人会想办法的。”肖时钦回答,“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
“他们?”张佳乐扬了扬眉毛,“你们难道不是跟锈斧山脉的矮人一个阵营?”
“我 ……”肖时钦还没来得及说完,一阵灌木丛的窸窣声传来。一头高大的牡鹿出现在他们面前,背上还有个看上去吓坏了的男孩。
“你说你遇到怪物却没看见它什么样?”张佳乐扶着脑袋,“那我们该怎么对付它?”
“鹿的视力很糟糕。”王杰希不咸不淡地指出,”我只能说它闻起来不太好。“
“我看见它了。“男孩有些怯怯地开口,”绿色的一团,但是那感觉不像是它的全部,就像是会移动的沼泽地。“
“很有帮助。”雇佣兵干巴巴地说。
“等一等,别着急。”肖时钦插嘴道,“我们先总结一下目前已知的信息。“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手册:“我记得乐乐前辈说它会放电?”
张佳乐点点头。“但不是很严重。”他补充道,“会短暂眩晕。”
“也许这就是它捕获猎物的手段。”肖时钦沉思道,“和那些藤蔓一起。”
张佳乐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道:“对了,那时候我被掀到半空——”
“是空气压缩机。”肖时钦指了指自己的机械箱,“我那时候离你还挺远,怕来不及——”
“谢谢。”张佳乐说,他转向高英杰:“高英杰,你有看到,或者感觉到了什么吗?”
男孩被突如其来的点名吓了一跳,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努力回忆道:“我第一次遇到它是在哈格奶奶的屋子里。它一开始没有靠近,后来火焰熄灭之后才——”
“你那时拿着火把吗?”
高英杰点点头。
可能的弱点是火焰。肖时钦想,乐乐前辈丢燃烧弹的时候那东西也收起了藤蔓,包住了燃烧弹。但还不能确定。
“而且,”少年犹犹豫豫地说,“好像有第三个人在。”
另外三个人等着他说下去。
“那个人好像阻止了怪物,他,他叫我快跑——”
“是大孙!”张佳乐的眼神亮起来,“他还活着!”
“有可能是意识的残留。”王杰希残酷地指出,“他多半不再是人了——”
“管他还是不是人类呢,”张佳乐眼底的光没有减少半分,“违约的家伙,这笔帐到了地狱都要算。更何况,”他停顿了一下,“这么多年,我已经见过足够多的非人生物了。”
“吃饱喝足才有精力战斗。”张佳乐伸了个懒腰,“我的建议是轮流休息。”
“我来值第一班吧。”肖时钦说,“正好整理一下收集到的信息。”
“那我第二班。”王杰希耸耸肩,“我也不用真的睡觉。”
“因为那个灵魂出窍吗?“张佳乐反应很快,“用来找人真是很好用——”
“所以……你是法师吗?“少年突然说,“我们这里也偶尔有法师路过,可没人能像你刚才那么做。那些人年纪很大,留雪白的长胡子,但是他们的帽子都很华丽——”他悄悄地向王杰希头顶上满是补丁的破帽子投去一瞥。但总体而言,还是敬畏居多。
“不是。这是女巫的魔法。”王杰希一本正经道,“我是魔术师。”
肖时钦惊讶地看着他,虽然他对法师那套千奇百怪的等级体系了解有限,可是魔术师——
“魔术师?”戴妍琦怀疑地重复道,“那和法师不一样的。”她张开食指与拇指,银蓝色的电弧顿时在她指尖噼啪作响,“差得可太远啦。”
“戴上防护面具,注意红黑接口的位置。”肖时钦提醒她,同时把一只黑乎乎的盒子推过去,”好像都和魔法有关,有什么不同?“即使是在浮空城核心,他注意到,桌面也会因为外面的爆炸而微微颤抖。
“知道啦知道啦,我会小心的。”女孩空着的一只手拿过盒子,刻意无视了机械师的前半句提醒,“法师嘛,华而不实的袍子和帽子——啧,那天鹅绒足够给一个公主做晚礼服,还有蠢得冒傻气的棍子!”她冲那盒子做了个鬼脸。
“我想那个叫’法杖’?“肖时钦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他还是指出,“你自己也有一根差不多的?”
“那不一样!我那把好看多了!”小姑娘争辩道,“而且,我们操纵元素,不是什么劳什子魔法。这些人大多数时候都喜欢躲在书堆后面研究些什么鬼才知道的玩意。”她一边把指尖对准接口,一边在电弧的噼啪声中怪腔怪调地模仿道:“‘魔法是通往未知的道路。’ 我看是他们连个像样的火球都做不出——“她威胁地挥挥空着的手,试图向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法师好好展示一番一个像样、不、完美的火球是如何凭空诞生的。
肖时钦吓得赶紧拦住她:“这里不能用明火!”外面炸成一团就够糟了——到底是谁把新炸药的配方泄露给下面的人的?矮人忠诚但多少有些死脑筋,而侏儒,从来没有人能完全搞明白他们在想什么——
“知道啦。”小姑娘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手。
等确认电弧重新在为电池充电后,肖时钦重新捡起刚才的话题:“那么魔术师?”
“这个嘛,”戴妍琦歪着脑袋想了想,“云秀姐说那些法师把这个词用得有点烂——在骂人话上这些人确实没什么新意。不过,从江湖骗子到马戏团变戏法讲段子的,基本上都被叫’魔术师’。”她看着指尖的电弧,突然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比起聊这些没用的,我什么时候能跟你出去收拾下面的敌人呀?”
“法师受规则制约,有些事情一旦熟记规则便做不到了。”王杰希说,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样,“但无论什么形式的魔法,”魔术师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不加以训练与控制,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如果能控制它,我愿意好好训练。”高英杰说,“请教我如何驾驭魔法。”
王杰希歪着脑袋打量了少年一会儿,最终开口道:“我要当你的老师还早了点。不过,关于魔法,这是我第一个建议——”
肖时钦注意到声称要去睡觉的张佳乐也竖起了耳朵在听。
“——去睡觉。”
“什么?”两个声音同时传来。王杰希向张佳乐的方向投去充满警告意味的一瞥,后者撇撇嘴,重新翻身背对他们。而高英杰脸上的失望再明显不过。
“你听到了,蓄精养锐。”魔术师理所当然地说,“魔法最擅长欺软怕硬。醒着的时候当然要保持最佳状态。”
肖时钦正坐在营火边,对着战术手册写写画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他抬头,刚好对上少年明亮的眼睛。“睡不着?”肖时钦悄声问。
“嗯。”男孩点点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那样说是为了安慰我还是怎么样,毕竟我总是把一切搞砸——”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不是那样的。”肖时钦说,“他对你……挺感兴趣的,记得白天那个玻璃花瓶吗?”
高英杰点点头:“是他吗……?”答案再明显不过。
“我没有怀疑他……那个变形,真的很了不起。”男孩说,“但是……”
“我明白了。”肖时钦说,“还记得他跟你说自己是 ’魔术师‘吗?“
“他说法师受规则制约。”高英杰显得很困惑,“可是魔法不就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吗?”
“那么想想那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机械师笑起来,轻声回答,“法师束手束脚,魔术师——尤其是这一位——创造奇迹。”
男孩还是有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最终开口:“你看上去很了解他。”
“我相信他是个很厉害的法师,呃,女巫——不对,魔术师。”肖时钦说,“他之前救了我一命——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他笑了笑。
“魔术师。”男孩重复道,他又想了想,“我还是不明白。”最终他嘟囔道。
“你还有很长时间。不过,感到害怕是可以的。”肖时钦低声安慰他,“但是,相信我们吧。”眼前这情形有些似曾相识,机械师觉得胸口一阵抽痛。但这次一定会不一样,他想,奇迹在我们这一边。
“睡吧。”肖时钦安抚性质地捏捏男孩肩膀,“我们会保护你的。”
少年不安地看了他一眼,靠着营火蜷起了身子,很快就睡着了。又过了好一会儿,肖时钦才听到魔术师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顿时觉得脸上一阵烧。
8
袭击是轮到王杰希那班时开始的。
王杰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管用。植物不听他的,这没什么好意外,但是如果连魔法火焰都不起效——千钧一发的时刻,灭绝星辰带着他斜斜地飞了出去,勉强躲开呼啸而来的藤蔓。肖时钦勉强来得及让高英杰撤退到后方。即使是在夜里,那个高墙般的黑色身影也让人无法忽视——一般的黑暗只是没有光而已,这东西则是深渊本身。
“不行!”王杰希低低地掠过雇佣兵头顶,“感知不到其他意识。”
“开什么玩笑!”张佳乐一边低头躲开刺过来的藤蔓和魔术师,一边咆哮道,“我倒要剥开来看看,那里头还有多少东西是他——”爆炸声响起,“孙哲平——你他妈就这么让自己被吃了吗!”
“我来指挥。”机械师沉声道,“对手多半魔法免疫——几乎没有杀伤力,目前有效攻击只有非魔法的枪和手雷。”他一边说一边放出电子眼,那带着螺旋翼的小圆球似的东西很快升到了半空,同时单片眼镜上出现了模糊的影像。
“乐,一点钟方向震撼弹。”
“王,扫把攻击。注意躲避。”
魔术师和雇佣兵只对视了一眼便达成默契。雇佣兵的弹药火力网掩护着魔术师向前——肖时钦这时偏了偏头,看见一条藤蔓向着高英杰躲藏的方向飞去——
金属落地的声音。一口钢牙咬住想要偷袭的藤蔓。高英杰看着和藤蔓扭打在一起的机械犬,不禁向后倒退几步。
“那是捕猎者——从现在开始,”肖时钦这时已经赶来,“躲在我背后,没有命令,不要乱跑。”他的语气依然跟之前一样温和耐心,但高英杰注意到,机械师的眼神变了。
尽管他的魔法对植物并不能起到干涉作用,王杰希依然能感知到对方魔法的流动,因此能自如地避开来袭的藤蔓。有大量的魔法在地面聚集——
“等一等,时钦——”魔术师猛然回头,发现机械师正抱着高英杰停在树梢边,机械旋翼正在他头顶突突转动。只有来不及收起的机械犬慢慢陷入突然出现的沼泽里。
“成功闪避。”肖时钦冲他短促地笑了笑,又很快带着高英杰找到下一个安全的落脚点——毕竟机械旋翼不是飞天扫帚,飞行时间和高度都十分有限。
“这样打下去完全是消耗战。”魔术师说,“我没问题,但不知道雇佣兵的弹药能撑多久。”
肖时钦冷汗直流,一定有什么办法能突破——这时电子眼的影像突然变成雪花,他抬头望着黑影上方的电子眼,似乎受到了电击,但影像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等一等,那是什么东西——”张佳乐的声音传来,“是那头鹿!”
高英杰惊恐地看着那些藤蔓毫不费力地将那头高大的牡鹿拖进水下,牡鹿的挣扎似乎无济于事,“不——”
“原来是这样。”肖时钦的注意力仍然在电子眼传来的影像上,对那头牡鹿的惨状似乎并不在意——
“轰——”紧接着小小的爆炸声。电子眼原先悬浮的位置只剩下一小团浓烟,机械师镜片中显示的影像也迅速消失了。
“你的小装置完蛋了!”张佳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哎呦!”电弧的噼啪声响。
“电击一次定位!二次攻击!”肖时钦只愣了一下就迅速反应过来,刚才电子眼的异常意味着什么,“快移动——”
“你说得容易——嘿,多谢了,魔术师。”张佳乐趴在扫帚上咧嘴笑起来,还装模作样地敬了个礼,在扫帚背后,张佳乐原先站着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焦土。
“下次小心。”王杰希警告道。
“核心只有在进食时会暴露!”肖时钦喊道,“缺口在正上方!”
“我们已经错过机会了!”张佳乐回答,“你上哪再找一头鹿?”
“听我指挥。”机械师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他低头对高英杰说:“是时候了,捕猎者和机械空投会掩护你的后方。我倒数到一的时候,你就向相反的方向跑——”
王杰希注意到肖时钦这一次没有像上一轮那样迅速停手、寻找掩护,相反地,更换弹匣后,他重新举起闪影。沼泽出现在他脚下,藤蔓在阴影中张开大网——
在想什么呢!他毫不犹豫地在对方脑中催促道,还不快跑!
——一般女巫要是有选择,绝不会轻易进入人类的意识。相比动物,人类的思想就像一团捉不住的迷雾,不仅仅很容易迷失,还很有可能被原主人发现——
出去。
忍不住回头看的高英杰想大叫不好,但已经太迟,他焦急地望向另一边树上王杰希。
王杰希也一定看见了,他调转扫帚——不对,高英杰想,不对,不是冲着机械师的方向去的——魔术师甚至都没有往肖时钦的方向多看一眼——
“接下来拜托了。”肖时钦的声音冷静如常,在藤蔓缠上脚踝的瞬间抛出闪影,在藤蔓的网彻底吞噬机械师之前,呼啸而过的魔术师及时抓住抛过来的步枪,迅速在半空翻了个筋斗,另一只手握着灭绝星辰重重打中跟上来的藤蔓。
与此同时,高英杰惊恐地看着几道电弧闪过,机械师颤抖几下后失去意识倒了下去,接着被迅速围上来的荆棘一路拖进进气根织成的水牢,很快消失在黑暗与沼泽水面的交界处。
高英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就这么让他去死?!”张佳乐先一步喊出声,但手上更换弹药的动作没停,他看着那团黑色中逐渐有了形状,“等等——”
“看准时机!”王杰希没有回头,灭绝星辰带着他迅速上升。
“你们这些疯子——”战场直觉敏锐如张佳乐,即使不清楚个中缘由,但他就是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他转脸对高英杰说,“不想死就站远点儿。”目光炯炯如跳跃的火焰。
“对不起。”肖时钦突然说。
“怎么了?”王杰希抬头看他。
“我撒了谎。”肖时钦说,”记得我之前说你不需要跟我来吗?我说会跟着商队走。“王杰希点了点头,”我那时没打算回雷霆。“肖时钦小心地斟酌字句,仿佛这样便能绕过某些更为沉重的话题,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做了自认为非常失职的事,对相信我的人,还有团队。战争结束后不久,我就主动离开了雷霆。”
你没有地方回去。王杰希想,那么这就是梦魇的含义了。
“现在我想,或许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我不知道雷霆是否还需要我,“肖时钦隔着营火看着王杰希,“但是,这决定还是交给他们吧。“
“所以,这一次是正式邀请,你愿意跟我一起去雷霆吗?”机械师说,“让我带你见见它吧。”他脸红得厉害,多半也不是因为火光的缘故。
银色的轨迹在半空中划过流畅的弧,王杰希重新停了下来。
要保护团队。要战胜对手。在他被肖时钦的意识推出去之前,无数念头如同鱼群一般迅速滑过他。
“试试看。”机械师把闪影递给他。
“这是干什么?”王杰希不解地望着他。
“我现在这样没办法发挥出全力。”肖时钦瞥了一眼自己空空荡荡的一边袖子,“而那东西是植物,我不确定你的魔法——”
王杰希那时还不太相信肖时钦的推测,但好奇心占了上风。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接过闪影。
“别担心。”机械师轻松地笑了笑,“现在里面都是测试用的空包弹。”
“这两个家伙竟然比我还不要命——”张佳乐骂骂咧咧地填了一发弹夹,“最好都给我统统躲开——弄死概不负责——”他向着那团影子的方向举起了枪。
要赢。
要所有人活。
快出去。
相信我吧。
他似乎该关心一下肖时钦的状况,但他更清楚,如肖时钦猜测的那样,怪物只有在进食的时候才会暴露核心,因此不可分散注意力。魔术师重新向下加速,呼啸风声中双手稳稳地握着闪影。迎面而来的荆棘面对张佳乐铺天盖地的火力网迅速缩了回去。
绿色的怪物仿佛感受到从天而降的威胁,孤注一掷地再次将噼啪闪着电弧的藤蔓刺向空中。但很快被来自地面的子弹击伤。爆炸。冰冻。
高英杰看着魔术师的尖顶帽被刺穿、抛向半空,又被接踵而至的子弹打出无数破洞。下降的银色轨迹偏转成螺旋,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和时机绕过藤蔓和子弹绚烂的光影,仿佛一条将一切串起的银线。魔术师偏头,又一条锋利的荆棘堪堪擦过他的侧脸,但他没有减速,那团绿色深处有东西在隐隐发光,时明时暗仿佛呼吸起伏——那就是核心——
我是很相信你的——
“可别给我死了——”魔术师端起闪影,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灭绝星辰带着他直直刺入那团绿色之中,扫帚尾端在半空中留下闪亮的银色轨迹,像一颗坠落的彗星。
“结束吧!”
9
肖时钦在灰色的迷雾中跋涉。他看见了骸骨,许多骸骨。动物和人类的都有。有些上面还残留着细小的血肉,有些则年代久远,在他脚下碎裂成齑粉。泥水渗进他的靴子里,远处的树梢上似乎有模糊的天光,于是他向那里走去。
你无处可去,不被需要。
不是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反驳道。他看到一具握着重剑的尸体。那么确实如乐乐前辈所说,他模糊地想道,重剑士孙哲平确实战斗到了身为人类的最后一刻。
躺下来,躺下来。我向你保证,噩梦很快就会结束。
肖时钦摇了摇头。有人需要我。但是又是谁呢?那些雾仿佛也渗透进他的意识,他艰难地回忆着。
自欺欺人罢了。那个声音说,需要意味着可以被抛弃,英雄转眼间就会被人唾骂。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不是的。他机械地往前走着,不是那样的。是我抛弃了他人。
被舍弃的人,舍弃别人的人。那声音突然变得急切,把你的记忆和灵魂交给我,我能给予你平静。
肖时钦停下了脚步。他看着自己的呼吸变成旋转的雾气,汇入那些流动的灰色里。
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魔术师看见了那截青色的根。仿佛有呼吸一般一起一伏,因为他刚才的枪击,还有小股小股的莹绿色液体渗出来。看来那几枪还不够,王杰希想,灭绝星辰和闪影都不在他手中,而四肢又被藤蔓捆得很紧——不行,这些植物依然拒绝他的魔法。
魔术师扭动手臂,为一只手赢得了一点活动空间。他摸了摸了口袋。圆底烧瓶的熟悉触感。
“这可是最后一个实验型。”他自言自语道,”我得赶紧把你救出来才行,是不是?”
没用。一声爆炸之后,他手上只有玻璃渣和鲜血。他该想到,如果这该死的玩意对他之前所有的魔法都免疫,那这次也不会是例外。魔术师盯着眼前悬着的那截受伤的根瞧了一会儿。一般人看到他那种眼神多半会吓得拔腿就跑,但是植物,至少是大多数植物,不管它们有多出色的防御技巧,都只能乖乖站着不动。
尽管他和大多数法师一样喜欢用魔法点火,但他到底有女巫血统,绝不会自大到假装不知道有火柴这回事——同样,牙齿和碎玻璃之所以存在,那是因为它们有用处。
张佳乐看着那团绿色一口吞掉了魔术师,高英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他身边。“接下来该怎么办?”雇佣兵想,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甚至没有足够的子弹给咱俩一个痛快,但他只是把男孩往自己身后推了推。
“看着办。”他说。好消息是,那团东西似乎安静下来了,接着,最外层仿佛逐渐干掉的泥巴一样逐渐剥落,渐渐显现出一个模糊的绿色人形。
我说过了,你不该回来。一个声音从绿色的阴影里传来,语气熟悉到他想落泪。
“大孙?”
不然还能是谁?
你这个不守信用的混账。我在尸体堆里找了你很久,希望没有你。我快把这一带掀了个底朝天了。我很抱歉——张佳乐发现有很多话堵在喉头,他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过了半晌,他清了清嗓子,道:“你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就现在这样?我的剑都不知道给他妈的丢到哪里去了。
张佳乐笑起来,“听着,大孙,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人——”
我都搞不懂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那怪物吃了太多人的记忆,统统搅合在一起。那个影子发出一串悉悉簌簌的沙哑笑声,像风中的树叶。孙哲平像上辈子的记忆。也许就是上辈子。
张佳乐无言以对,或许他来得确实太迟了。
不管怎么说,我是永远也想不明白了。还是交给你来决定吧。话音刚落,仿佛时间加速流动一般,那些萎顿在地的干枯荆棘重新泛绿,细小的芽舒展成新叶,接着是瞬间开放又速死的各色花朵,绿色的阴影逐渐随着消解。张佳乐没有动,他静静地看着各色花瓣舒展,绽放、飞快地腐朽,又被风吹走、落进他脚下的泥泞中。
“你这傻瓜。”张佳乐喃喃道,他走向那怪物原先站立的地方,捡起它留下的东西。那是一枚拳头大小的果实,鲜红温热,仿佛一颗仍在跳动的心。
突然有什么东西砸在他脸颊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是一朵红色的山茶。
和其他的花不同,山茶凋落时从来都是整朵落下,没有毁坏,没有腐朽,毫无保留地燃烧与迎接死亡。早就模糊的故乡记忆在他脑海里低语,红色的山茶代表——
“我的命运在你手中。”
“狡猾的家伙。”张佳乐轻声说,“你明知道,只有还有半点希望,我是不会放弃你的。”他以额头抵住掌心那颗心脏一样的果实。
“你只是黑暗中的影子。”
肖时钦睁眼,浑身上下的剧痛和潮湿不怎么愉快地提醒他现在还半躺在沼泽里的现状。他眨眨眼睛,从头顶树冠他看见割裂的天空,黎明前的深蓝色。无数星星如细小钻石般点缀其上。
不是第一次了,他想,劫后余生的星光。他现在只想好好看看它们。
“不可能。”王杰希斩钉截铁地说。他抹去嘴边绿色的汁液,说实话,和方士谦的药剂比,这难喝程度完全不值一提。
随便你怎么想了。死神耸耸肩。嘿,不过你以为我很喜欢去地底吗。照不到阳光的地方新陈代谢慢得可怕,我已经白跑不知道多少次了。
“再多一次也无妨。”魔术师不以为然,“但这跟你我日后的事没关系。现在你休想就这么带走他。”
毕竟是你的命运之人。死神回答,别对我发火,工作而已。我只是在情况糟糕到极点时来解除一下痛苦。
“别废话了,”魔术师说,“我相信他。”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目光紧紧盯着前方,一只手挥开挡路的植物。奇怪的是,这一次,它们竟然真的都统统让了道。
魔术师有些惊讶,但更惊讶的还在后面。
他抬头,此时正值破晓时分,有个人正越过林中层层玫瑰色雾霭,蹒跚着向他的方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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