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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后记得的是一些碎片一样的小事。

1

纽特.斯卡曼德屏住呼吸,长袍里的手攥紧一只水晶小瓶。莉塔趁着黑魔法防御术下课时的混乱将瓶子悄悄塞进他口袋,水晶冰凉的表面碰到他的手背,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你确定这管用?”他压低声音说。

“不确定。”她用同样的耳语回答了他,“但不试试怎么知道?”

“今晚?”他有点惊讶。

“当然,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莉塔生硬地说,“记住了,是最左边的波特酒。”

纽特点点头。

而现在,一个端着堆满了烤土豆盘子的家养小精灵挤过他身边,奔向长桌末端,更多的小精灵正端着更多眼花缭乱的菜色准备摆盘。晚餐一开始,这些菜品就要从厨房的长桌传送到上方餐厅去。他低头看了看表,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斯卡曼德先生,您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尖细的声音叫住他。

纽特回头:“晚上好,阿奇。”那是个棕色的小精灵,穿着绣有霍格沃茨徽章的小小制服。

“晚餐马上就要开始了,斯卡曼德先生。”

“事实上,呃。”纽特,“我想要一点酒。”

“酗酒可不是个好习惯,斯卡曼德先生。”阿奇水汪汪的、灯泡似的大眼睛打量着他,“只有教职工晚餐才可以享用含酒精的饮料。”

“不是我。”纽特不太自在地换了个重心,“是拿来清洗用的,我前些天在禁林边缘发现一只受伤的——”

“啊!斯卡曼德先生是要用来给那些动物吗!”阿奇说,“斯卡曼德先生总是这么善良——”它的眼睛更亮了,“让阿奇带斯卡曼德先生去吧。”

“阿奇,只要一点点就好。”纽特的脑袋埋得更低了,“你去工作。我从教职工的桌子上拿走一点点就够了——”他对家养小精灵的热情感到有些愧疚。

“当然。斯卡曼德先生。”阿奇向他迅速鞠了一躬,迅速加入到摆盘的忙碌队伍中。晚饭很快就要开始了。

纽特终于又独自一人。他望向厨房里的教职工长桌,没费什么功夫就发现了最末端那个装着波特酒的瓶子。

人缘差、没人跟你坐在一起吃饭也有好处。莉塔.莱斯特兰奇一边往防油纸包里又塞了一份牛肉馅饼一边想,至少没有人问东问西。她封好纸包,又把南瓜汁倒进杯子,抬头望向赫奇帕奇那桌,看见纽特溜进餐厅,慌慌张张地加入已经在大快朵颐的人群。棕色头发的少年冲她点点头,表示他的部分已经完成。于是莉塔转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拧紧杯子,余光若有若无地打量着教职工长桌的一头。机会只有一次,她必须万分小心。

晚饭结束地很快,她赶在人流之前溜出礼堂,差点撞翻一个女生,后者发出难听的咒骂。换在平时,莉塔多半会抽出魔杖洗洗她的嘴巴,但她今天有事要办,不必要的注意很可能会搞砸一切,因此只是咕哝一句抱歉就挤了过去。

几节向上的石楼梯,绕过几个回廊,很快就只有她一人——她走的不是回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的路。莉塔在一条灰扑扑的走廊上停下来。四周非常安静,这条走廊上没有碍事的画像。她警惕地打量四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拉开一个废弃不用的扫帚柜门,躲了进去。

在扫帚柜的黑暗与尘土中,她屏息等候。还有两分钟,人称自走时钟的学监潘德加斯特(Prendergast)就会路过这里。他总是会在晚饭时刻喝上一整瓶波特酒,总是沿着既定的路线回住处,最重要的是,总是把禁闭室的钥匙随身携带——莉塔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这样,事情会好办很多。她已经听见坚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莉塔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她亲自配的睡眠药水,算好了剂量,只要纽特全都倒了进去——

突然,脚步声停了。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奏效了。莉塔的心脏狂跳起来,但她还是耐住性子默数了三十秒,然后扫帚柜无声无息地打开。潘德加斯特正面朝下躺在不远处。莉塔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弯腰借着走廊上的微弱火光翻检他腰上挂着的钥匙。

最后她放弃了,抽出魔杖低语道:“复制成双。”一串一模一样的钥匙落进她手中,她将复制出来的钥匙换给学监。接下来的麻烦是学监本人,她想了想,挥动魔杖,昏迷的学监腾空而起,慢慢挪进扫帚柜里。

接下来,就是时间问题了。她沿着走廊狂奔,一只手握紧那串钥匙,以防金属碰撞的叮当声引起注意。她本想干脆把学监锁在柜子里,但那样他醒来后势必会怀疑,于是她仅仅只是虚掩上柜门,潘德加斯特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站在禁闭室走廊里的纽特看见她的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说,“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

“潘德加斯特活该。”她气喘吁吁地说,把长袍里的纸包和杯子递给纽特,又拿出那串偷来的钥匙,开始一个个试了起来,“我想这么干很久了。”

“不是说他。”纽特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脖子缩在围巾里像只幼犬,生怕突然有人来。“我是说——”咔哒一声,莉塔找到了合适的钥匙,门开了。他们迅速溜进去。

一个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我一开始没有把你们俩供出去,不是为了让你们这么胡闹的。”

“晚上好,忒修斯。”纽特说。

2

“我还是很好奇,你们那天晚上是怎么溜进来的。”忒修斯吞下一口热茶,他脑袋上缠着一圈绷带,有一缕头发不听话地垂了下来。帐篷外面风雪肆虐。俄国的糟糕冬天。麻瓜的糟糕战争。休假的糟糕环境。魔法能提供的好处有时仅仅是一杯热茶。

“你知道的越少,审讯的时候就越有利。”莉塔端着一杯茶,严肃地说,“情况已经十分严峻了,霍格沃茨有史以来第一位被关禁闭的级长。”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我能扔下你们不管吗。”忒修斯摇摇头,转而模仿她的语气,“但我坚持要知道真相。”旧事重提本来就是没事找事,他就是需要点别的东西带他短暂地脱离一下眼前的战场。

“潘德加斯特有饮酒问题。”莉塔掀开帐篷一角,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雪,还有白皑皑的山峦在铅灰天空中的模糊轮廓。一阵风夹杂着雪花吹进帐篷,她打了个冷颤,又把帐篷合上了。“并且羞于启齿。”

“你怎么知道?”忒修斯扬起眉毛,“我以为他是那种滴酒不沾的斯多葛派人士。”

“他晚餐会喝掉一整瓶波特酒。”莉塔沉思道,似乎在回忆不愉快的细节,“从来不断,还有一些……很难形容的地方。”她想起失去儿子的老莱斯特兰奇,不再说话了。

“观察得很仔细。”忒修斯看着她。

“晚餐喝那么多酒不是我观察到的,是纽特。”莉塔说,“但的确是我利用这一点。他有可能喝到断片。或者自以为如此。而且不想让人知道。”

“你利用了这点。”忒修斯重复道,他声音里很奇怪地没有指责的意思,只是好奇。

“告诉你了,我很邪恶。”莉塔说,“是邪恶的斯莱特林。”她意识到谈话可能开始搅动危险的水域,但仅仅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粗粝茶杯,向对面的忒修斯扮了个怪表情。

“你不傻。我很高兴你在我们这边。”忒修斯看上去却全然不在意,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摇摇头,“我是说,你在这里就很好。”他有些尴尬,但决定还是继续说下去,“还有纽特,他也很高兴——”

“——很高兴有机会和火龙打交道。”莉塔笑了。在那些魔法部找来、被迫要和龙打交道的倒霉巫师里,纽特绝对是个异类——他乐得像来度假。

“很遗憾,恐怕主要是很高兴和火龙打交道。”忒修斯点头同意,“我以为六年级以后你们——”

“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莉塔说。茶泡得过久,尝起来味道苦涩。

“因为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忒修斯瞥了她一眼,“尽管他做决定向来称不上高明,但那也是他自己的决定。”他坚定地说,“这又不是账本。”

莉塔笑了。“而我是古灵阁员工。”

“说到这个,”忒修斯放下茶杯,“古灵阁怎么会掺合进战事里?”他话音未落,一只银白色的骏鹰扑打着翅膀、穿过厚厚的帐篷,出现在他们面前,它用纽特的声音说话了:“莉塔,忒修斯——如果你在的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急切,“到训练场来,事态紧急——”

骏鹰消失之前,帐篷里就空无一人了。

“出了什么事?”莉塔的声音在灰色的建筑穹顶回荡,她显形瞬间就被空气中的暖意裹住。山腰上的训练场原本是个麻瓜村落,由于太过偏远被逐渐荒弃。战争时期,俄国魔法部征用来当作培训可参战火龙的训练和孵化场地。

“我不认为你该杀死它。”纽特正和另外几个巫师争辩,“反季节强行孵化本来就有可能发育不良——”他身后的孵化箱里有只已经破了壳的金属灰小龙,正笨拙地想要挪到箱子中间,忒修斯注意到,那条龙翅膀缺了一块。

“杀死它是仁慈。”其中一个巫师说话了,口音很重的英语。“弱小者活不过冬天。”他抽出魔杖,“没必要让它多受罪。”

“它能活下来。”纽特说,“只需要一点时间——”

“它活着是在争夺它能战斗的兄弟姐妹的食物。”那个巫师说,“搞清楚状况,斯卡曼德先生,我们是在打仗。”他挥了挥魔杖,示意纽特让开。在纽特身后不远处,忒修斯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袋里的魔杖。

“伊戈尔。”莉塔警告,“把魔杖放下。”

“让开。”那个巫师说。

“我无意起冲突。”纽特举起双手,脚底下却没有挪动半分,“开春之前,它可以分享我的口粮。”

伊戈尔冷笑一声——龙的食量只会越来越大,人的那点配给怎么能满足?但他没有动,因为新来的那个头上缠绷带的英国巫师也举起了魔杖。

“胡说什么,这不是你能养在地下室的生物!”忒修斯慢慢走上前,低声警告他,“而且私藏火龙是违法的。”

纽特别过脸,但依然没有挪动的意思。

“古灵阁或许可以。”莉塔突然说,“妖精们本来就是对龙的驯养和孵化有兴趣才会资助这个项目。”

“什么?”

“我是说,如果那条龙最后不适合战斗的话,古灵阁会很愿意出面支付之前抚养的费用并买下它。”莉塔谨慎地说。

伊戈尔哼了一声:“你只是个妖精手底下的小职员,我凭什么相信你的保证?”

“我是个莱斯特兰奇。”她说,“我的家族是古灵阁最早的客户之一。而我们很愿意用一条龙来看守家族财富。”

伊戈尔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掉头走了。莉塔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我是个莱斯特兰奇’,我听错了还是你刚刚真的那么说了?”纽特有点好笑地看着她。

“你听错了。”莉塔干脆地说。

“别高兴地太早。”忒修斯说,“妖精不会同意的,我知道你在说谎。”他指了指莉塔握紧的、微微汗湿的手。

“很难说。”莉塔说,“考乌斯不缺钱,而且一条龙多少能满足他的虚荣心——”她转向纽特,“但还是祈祷别落到那份上。”她有点担忧地说,“古灵阁地下可没法让它自由展开翅膀——”

“它的翅膀发育得不好。”纽特轻轻地说,这时他又低头安抚那只新生的铁腹龙,后者正试图用黏黏糊糊的萎缩翅膀抱住他的手。“或许你可以坐在成山的金加隆上。”他被想象中的画面逗笑,“好像也不坏。”

 

3

老考乌斯.莱斯特兰奇的死讯是通过一只年轻的小隼传到他手上的。除了催书本进度的出版商,也只有忒修斯才会费神写信来,因此纽特完全不急,他让那神气活现的鸟儿站在窗口等候,自己低头继续搅拌喂给月痴兽的食料。

半晌后,他摘下手套,喂给鸟儿一些剩下的碎肉,吃完后,那鸟儿仍不肯走开,他才发现忒修斯已预付了回信的费用,而那双棕褐色的眼睛正不满地看着他。

这可不同寻常。忒修斯近乎固执地给他定期来信,信中总是扯些琐碎小事——即使天塌下来,在他笔下仍然是琐碎小事,但这么多年他也早已摸透纽特的习性,因此并不期望他真的回信。纽特叼着魔杖,从乱糟糟的抽屉深处摸出许久不用的裁信刀,割开封口。

直到那只隼因为不满久等,啄了啄他,纽特才回过神来,放下信纸。

“你可能会带一个同伴上路。”纽特一边说,一边吹了个短促的呼哨,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应声扑着翅膀飞来。隼没有动,但警惕地打量着新来的鸟。纽特这时又抓起羽毛笔,匆匆在笔记本上写了几句,又将那张纸撕下,卷成小卷,绑在新来者的腿上。“它是你的回信。”纽特对那只迷惑的隼说,“务必送达。”

片刻之后,他目送隼和它的新同伴一前一后地飞走,它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纸条上的内容,忒修斯也许会说他粗鲁、不合时宜、不懂礼数,但莉塔不会介意的,而且,他十分确定忒修斯心中也会同意他这么做。

拉雪兹神父公墓的黑衣人潮正逐渐散去,考乌斯.莱斯特兰奇已经安息在莱斯特兰奇的家族墓地,莉塔目送吊唁的人群三三两两地走向公墓外围,接着消失在空气里,她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拂开帽子下垂下来的黑纱。

“我很遗憾。”忒修斯说,他今天也穿着黑色的大衣,脚下的鞋子已经沾上了泥点。斯卡曼德家和莱斯特兰奇家因为对待麻瓜的态度上的分歧很少往来,忒修斯今日出现在葬礼上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不要连你也那么说。”莉塔转身打断他,“我今天已经听得够多了。”忒修斯似乎还想说什么,也许是准备道歉,也许是别的。“别说话,忒修斯。”莉塔几乎是恳求他了,“一会儿就好。”

于是他们不出声地、朝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了一会儿,雾气像层薄纱一样带来早春的凉意,阳光透过阴云,在墓碑群上留下朦胧晦暗的光。她本该像个大家族的乖女儿一样展现出悲伤,老考乌斯.莱斯特兰奇再怎么无耻,他也做足了父亲不要求感情的戏码,至少他没亲自动手虐待她——至少她是个稀有的“纯血”。一想到这里,一阵憎恶如过电般流过她全身。血统高贵,只有被人下注的赛马和圈养的狗才讲究这些。如果她还有半点哀悼之意,那也是留给另一个考乌斯的。

而莉塔此时此刻站在众多遗骸中,只觉得心中少有的平静安宁,像数年前在暖融融的帐篷里,像更久以前站在湖畔的树下。老考乌斯.莱斯特兰奇大可以在地下诅咒她的罪恶,但他能做的也只有无声诅咒。

忒修斯清清嗓子,这次莉塔没阻止他。“我很抱歉爸妈因为身体不适没法过来。”忒修斯说,“我知道你接下来会有很多麻烦亲戚要对付。”他看着脚下的人群,低声说:“如果需要帮助,只需开口。”

一阵长唳打断了她。两人抬头,发现灰白的天空中,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向他们飞过来。还没离开的人中传来一两声短促的惊呼——其中一只鸟儿五彩斑斓,像块会飞的欧珀石,和四周的灰白肃穆气氛格格不入。

“是纽特。”忒修斯先一步反应过来,“我给他写了信——”隼停在他肩膀上,爪子刺穿衣料,他疼得皱了一下眉头。而它的同伴则落在莉塔伸出的手臂上,她黑色的丧服衬得那垂下来的金色尾羽闪闪发亮。鸟儿伸出一条腿,那上面绑着字条。她取下字条,将它展平,接着忍不住像个女学生似的笑出声音,她好久没有这样笑了。忒修斯有点疑惑地扬起眉毛。

于是她把纸条递给忒修斯,后者毫不费力地认出了纽特的笔迹:

“Leta, Happy New Life. ”

“那个小混蛋。”忒修斯板着脸说,但脸上的神色很快又变得柔和,“太像他了。”

莉塔没有回答,她最后看了一眼莱斯特兰奇家的陵墓,而那只色彩鲜艳的鸟儿停在她抬起的手臂上,像一面灰败战场上飞扬的灿烂旗帜。她仿佛站在某条边界上,背后是她一直以来憎恶又不得不与之相处的事物,而面前——她仍然有些晕眩和犹豫不决,仿佛有人轻轻地推了她,更多的可能仿佛群星闪耀,又触手可及——

“……还是和以前一样,粗鲁、不合时宜、不懂礼数……”忒修斯没能数落完。莉塔踮起脚,亲吻了他。

 

4

莉塔蹬蹬蹬跑上阁楼的时候,发现纽特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穿着格兰芬多袍子的高个男生在,似乎正和纽特低声争论。(“渡鸦就算了,那瓶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你就不怕我写信告诉妈妈——”)她警惕地眯起双眼,毫不犹豫拔出魔杖:“离他远一点。不然我就让你的舌头打结!”那个格兰芬多转过身来,莉塔看见银色的级长徽章。

“莉塔?”纽特的声音从那人身后传来,“你不是应该在上课吗?”

“占卜课是垃圾。我跑出来了。”她说,“他是谁?”

“我万分同意。”那个高个子格兰芬多点点头,偏头望向纽特,“但有人是不是该做个合适的介绍?”

“莉塔,这是忒修斯。”纽特有点不情愿地把目光从玻璃瓶里缓慢伸展肢体的生物身上移开,“忒修斯,这是莉塔。”

“莉塔.莱斯特兰奇?”忒修斯好奇地扬起了眉毛,有点好笑地看着她,“所以你就是那个让伊迪丝说不出话来的莱斯特兰奇?”

“她自找的。”莉塔语气里带有很重的敌意。

“我不怀疑。”忒修斯仍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莉塔没理会他,直接绕过忒修斯,坐到纽特对面,有些气愤地翻出占卜课作业。

“你知道,做梦日记总是可以瞎编的。”忒修斯说。

 

她看着圆型会场下的宣讲的格林德沃和他喷吐而出的战争幻影。老考乌斯.莱斯特兰奇若地下有知,恐怕也会欣然加入他。他终于在死后以另一种方式报复了回来。

台科.多德努斯(Tycho Dodonus) 的预言语焉不详、还被误读个彻底,但并不妨碍人们用它来继续羞辱她。人怎么可以是预言的奴隶?悲惨绝望的女儿,等待命运中的渡鸦前来,被迫在众人面前作出忏悔。忏悔。这一点邓布利多错得离谱,她想,忏悔绝不减轻负担,负担在错误犯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存在,倘若仅仅承认罪过就能免去心中苛责,那她成什么人了?她的弟弟又怎么办呢?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划算的买卖?

然后格林德沃大声邀请人群中的傲罗现身。几乎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她看见了忒修斯,后者仿佛也能感应到她的目光似的,抬头回望了她。那神情莉塔认得,十多年前他上战场道别前也是那种眼神,本意是安抚,但莉塔的心脏紧缩起来,她有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的展开猝不及防。大批人群幻影移形离开,蓝色火焰在光滑的岩石表面映出倒影。有人在大喊,有人在哭泣。她看见忒修斯走下台阶,和纽特并肩站在一起。

“斯卡曼德先生,你以为邓布利多会为你哀悼吗?”呼啸的蓝色火焰,她看见那两个人勉强联手抵抗。

那一瞬间愤怒和恐惧同时从她脚底升起。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然后格林德沃仿佛听到了她的愤怒一般,转向了她。

“莉塔.莱斯特兰奇。”在一片混乱中,她仍能听见他的低语,“……被整个魔法界厌憎,不被爱,不被珍视……然而勇敢。非常勇敢。”他伸出手,“是时候回家了。”

莉塔静静地看着那只手。不被爱?她几乎想大笑了。格林德沃号称蛊惑人心的本事也不过如此。大多数人真是什么也不懂,莱斯特兰奇这个显赫姓氏对她来说是罪犯的烙印,是她母亲痛苦死去的证明,但对那个躲在阁楼上的少年,不过是只腿受了伤的渡鸦幼崽,需要照料、食物、水、还有一个稻草铺成的巢。而忒修斯,莉塔不用看也知道他想要过来,只是想想那一幕心脏就再一次皱缩起来,对于忒修斯来说,她也只是莉塔。她绝不能忍受这两个人任何一个要死在这阴暗地底的想法。

格林德沃的眼睛眯起来。不能让人等太久,莉塔平静地想,手要稳,你只有一次机会。于是她望向那两个她最为珍视的人,道别一般地开口了:

“I love you.”

而烈火吞噬她的时候,莉塔最后能想到的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扫帚柜与阁楼的尘土气味、风雪呼啸声、阴天里闪亮的金羽毛——

懊悔只会腐蚀灵魂,而她拥有过很多很多爱,如同怀中抱满的风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