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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故事,一场葬礼,还有一个被轻视的审讯。
“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科尔德威尔看了看自己床上几张十先令的纸币,还有一小把各色硬币,又抬头望向盥洗室里正忙着拆下镜子的高尼夫。
“我还是搞不清你们的钱怎么换算。”高尼夫拎着拆下来的镜子走过来,“只是分了一半他们预支的薪水。”
科尔德威尔快速数了数那笔钱,默默算了一下。“还是少尉?”他有点惊讶,“但谢克利说你在法国就已经是王牌了?”
“加入皇家空军就得从头开始。”高尼夫说,“至少我不用留在志愿培训中心再学一遍怎么开飞机。”
“挺不公平。”科尔德威尔评论道,“你要是结婚的话,会有一点额外补贴。”
“我不在乎。”高尼夫淡淡地说,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镜子,说:“我出十先令,机师能替我把它好好装在顶窗上吗?”
那至少得是他们单日工资的两倍,科尔德威尔想。“省着点花,你之后会需要它。”他警告道,“现在上面在拖欠薪水。”
“那你更应该收着它。”高尼夫说,“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用。”
科尔德威尔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你总会想到办法的。”他本想说寄给家人、女朋友、或者随便什么,人难道还缺花钱的地方吗?但他又想起白天的情形,清了清嗓子说:“波布兰没有看上去那么混蛋,我们在法国的时候……”他突然又说不下去了。
高尼夫挑了挑眉毛。“我想也是。”波兰人一副并不打算继续争辩的样子,“如果没有别的事……?”
“没有了。”科尔德威尔有点生硬地说,“想有点战绩……就别那么反应过度。”他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别动不动就脱离队伍单飞。”他看了一眼高尼夫,“对,我脑后长眼睛。”
高尼夫沉默了一会儿。“你为什么不把那笔钱收好呢?”他说,转身拎着镜子走开了。
“等一下。”科尔德威尔在他身后说,“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忙。”
让高尼夫有点惊讶的是,科尔德威尔找来的机师并没有收他的钱。那个有些年纪的人在他拿出那张十先令时露出了被冒犯的表情。“您瞧,这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先生。”机师尴尬地瞥向一边。
高尼夫点点头,又把钱收回来了上衣口袋。“当然。”他说,“什么时候能装上去?”
那人想了想,道:“明天你就瞧好了吧,先生。”
但第二天下起了大雨。没有飞行任务。
“至少给了他们一点额外的时间。”科尔德威尔说,“我们去公共休息室吧,你还有新的字谜可以做。”
毕典菲尔特最近的精神状态一直在缓慢下滑。抵达新营地不久后,他被要求填写一份仿佛旅馆登记入住的表格。英国人给他安排了一次体检,医生态度还算温和,但并不肯透露更多信息。余下流程乏善可陈,他领到一套灰色法兰绒衣物,羊毛内衣,几卷厕纸,一只民用防毒面具。另外有一名中士检查完他的表格,之后在门口等候的两个宪兵带他去十九号囚室。毕典菲尔特注意到楼梯和走廊里有更多的宪兵,个个衣着笔挺、面无表情。他原本以为能在战俘营里看到更多同胞,但这里似乎刚刚投入使用不久,于是他有些恼怒地想起,大规模的行动尚未开始,自己倒是先于别人当了俘虏。但他转念一想,打下这座岛,好好教训这些汤米也不过几周内能完成的事,没什么好担忧的。
十九号囚室还算宽敞,一张简朴的桌子,一把椅子,一张铺了薄毯子的床。下午的阳光从一扇紧闭的小窗里透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宪兵就一言不发地在他身后锁上了门,片刻之后,他听见离开的脚步声。
最初几天他勉强还能忍受。食物每日按时送到,晚餐有三片厚切面包、人造黄油和一点橘子酱,配上一杯热可可。不算太糟,他想,还能怎样,不能指望这些吝啬的英国人奉上香槟。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孤独——他没人说话,没东西可读,也没有烟抽。
除了脚步声和偶尔的大声抱怨以外,毕典菲尔特几乎觉察不到其他战俘的存在。没有在场地上的放风时间,而他被领去盥洗室的时间也是固定的,除了每日给他送饭的宪兵,毕典菲尔特能看见的人,也就只有小窗外、远处公园里散步的游人而已。
散步。听上去真是奢侈,他有些暴躁地踱着步子。外面正是适合出游的夏季,他本该在结束一天的战斗之后,和战友们溜去游泳、参加宴会,夜晚听着加莱海峡的涛声入眠。就在他被击落的一周前,母亲曾忧心忡忡地给他来信,问他是否缺钱或者需要衣物,他不以为意——“别为我做无用的担心,妈妈,我比在西班牙的时候还快乐。这是比打猎更精彩的战斗,在这里我可以全心全意地专注目标,勇往直前……”
现在留给他全心全意地专注盯着的东西可不多。焦躁仿佛烧水壶里的压力一样累积,仿佛自己变成了原地空转的引擎。毕典菲尔特自认为是更适合行动而非静坐思考的人,他宁愿去和敌人的审讯官争吵、对抗,也不愿意在这个笼子里待下去。他咒骂了几句,忍不住踢了踢桌子,结果发现桌子被固定在地上,只留他的大脚趾隐隐作痛。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宪兵走了进来,他本以为那人来找他麻烦,正准备挑衅,可宪兵只是拉下了宵禁用的窗户格挡。
“夜里别碰这东西。”那人警告他,拿走了晚餐托盘,出去之前关掉了灯。
房间里一片黑暗。他就只能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看了。
“就好像我他妈在乎一样。”他对着天花板大声宣布道。
四点钟的时候,波布兰就醒了。他在去卫生间的路上往外看了一眼,窗外大雨滂沱,瓷砖面的窗台上溅满了雨水。
“棒啊。”他咕哝了一句,几乎心怀感激地放下牙刷——今天不太可能再有任务。他原路返回床上,倒头就睡。醒来后,他去餐厅吃过早饭,一路往公共休息室的方向溜达。
“……我想办法偷了辆摩托车。”克罗歇尔的声音传来,“在投降之后,德国人正式接管基地,把我们赶回家或者关起来之前。”
“看来有人正在分享战争故事嘛。”波布兰推门进来。
旁边几个扶手椅上的飞行员们被吓了一跳。“长官。”克罗歇尔停下了,但眼睛里并没有畏惧,仅仅是平静地看着他。波布兰的余光注意到靠窗的一角,高尼夫仍然在低头写东西,另外几个人在玩牌。
“别让我打断你。”波布兰乐了,“我又不是学监。下雨天没事做,听听故事打发时间又没有什么坏处。”他从书架背后变魔术似的拿出一整瓶威士忌来。“我最后一点存货。”他沉思道,“如果是个好故事——”他意有所指地晃了晃酒瓶。
“这是我加入皇家空军的第一个职位。”亨利.佩里摇了摇头,“之前我在矿井里工作。”其他几个人似乎也没有更多表示——虽说治疗宿醉的办法可能是再来一杯,但这个点就喝醉还是为时过早。
克罗歇尔看了看他,脸上闪过片刻犹豫,但很快被另一种更欢快戏谑的态度取代。“其实,”他清了清嗓子,“偷车兜风这主意我还是从你们皇家空军这里得来的。”
“哦?”波布兰拖过一张扶手椅坐下来。
“那是三月份的时候。”克罗歇尔回忆道,“有两个被高射炮打得晕头转向的英国飞行员落在我们这边,我想就在德帕内一带的海滩上。”
另一边角落里,正忙着和科尔德威尔、谢克利、沃维克三人打牌的莫兰比尔好奇地抬起头,似乎想要开口说话,科尔德威尔捅了捅他。
“当然,肯定是被比利时陆军逮了个正着。”克罗歇尔说,“接着就被扭送到布鲁塞尔,给关在郊区的一个中世纪城堡里。”
“听上去是很严重的外交事故。”姆莱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休息室,波布兰在他看不见的方向翻了翻眼睛。
“差不多吧。”克罗歇尔说,“但也不是看管严格的拘禁。这两个人据说很吵闹,要求适度锻炼,我们不是虐待战俘的野蛮人,何况他俩并不是俘虏。”
在打牌的四个人停了下来,谢克利和沃维克疑惑地看着另外两个资历较老的队友,但莫兰比尔和科尔德威尔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讲故事的比利时人,纸牌早就被扔到一边去了。
“……于是附近的居民每天傍晚的时候就能看见这两个人气喘吁吁、一圈又一圈地像两头驴子一样绕着城堡跑步。”克罗歇尔一本正经地说,“居民们后来管他们叫‘英国蠢驴’,再久一点,他们说不定可以成为当地一景。不过……”
“他们跑掉了,是不是?”科尔德威尔吃吃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克罗歇尔惊讶道,“有天晚上,他们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有人怀疑是他们偷了车逃跑……不管怎么说,这也给了我一些想法。”
“今天你没威士忌喝了,KKK。”波布兰在莫兰比尔和科尔德威尔的笑声中宣布,“辱骂长官还要关禁闭——”
“什么……?”KKK环视一圈,迅速明白过来,“难道是你们?”
“不是我。”科尔德威尔拼命笑着说,“是指挥官和另外两个家伙。”他意有所指地瞧了瞧波布兰。
“那就是三个人。”KKK说,“还有什么我该知道的吗?”
“我们可没偷东西。”波布兰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行为端正清白。”
“那你们是怎么越过比利时-法国边境的?”KKK怀疑地看着他,“无意冒犯,长官,但我十分好奇。”
“好奇害死猫。”莫兰比尔又捡起扑克,但另外两个不知情的战友在听完故事之前,显然没有要继续打牌的意思。
“好啦,大使馆的人来过几次……”莫兰比尔翻翻眼睛,“不,没有什么被特工营救出去的精彩情节——”
“——只有我们像野兔似的趁着夜色玩命在森林里逃跑。”波布兰接话,莫兰比尔瞪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谁蹦的最快——”
“——总之,一位负责开车的比利时朋友在大路上等着我们。”
“一路穿过法国边境——”
“——中间还换掉了制服。”波布兰严肃地冲着KKK点头,“据说扮成当地农民更有说服力,但你们的人对伪装绝对有很严重的误会。”
“那帽子——”莫兰比尔在头上比划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
“——还有打卷的尖头鞋,”波布兰说,“就好像我们是三个挤在后排座的特大号棕仙一样。”他环视一圈,突然问道,“指挥官哪去了?讲故事怎么能少了主角?”(注4)
“指挥官一早和副官出发参加葬礼了。”姆莱声音里有些责难。
“谁的葬礼?”波布兰想也不想地问,“他不是要去参加心上人的婚礼吗?”
姆莱似乎不想跟他多说什么。“彼得.韦尔奇。”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人名。在场大多数人过了一会儿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还是好奇你之前讲的故事。”沃维克转向KKK,“你说路上载了个姑娘……”
“不是个好结局。”克罗歇尔摇摇头,“我希望自己一开始去偷辆坦克,那样事情或许会变得容易些。”死掉总是比较容易的,他有些阴暗地想。
“即使是待命,任务期间也不该喝酒。”姆莱不赞成地看着波布兰说,“应当吸取远征军时期的教训,皇家空军的组织和纪律——”
波布兰眯起眼睛,起身走向木头柜子,拿了几个玻璃杯放在矮桌上,挨个倒了酒、发到在场的所有人手中,就连高尼夫也放下了报纸,有点好奇地打量着薄布兰。
“敬彼得.韦尔奇。”在一片疑惑的目光中,波布兰一边举起杯子,一边挑衅似的看着新来的情报官,“要是先寇布的话,他就会喝,我们一直将他视作自己人——”
“谁?”克罗歇尔打断了他。
“哦,对死者有点尊重,彼得.韦尔奇,你的先行者,绝佳榜样,或者文书上这么写的。”波布兰故意拖长了声音,“虽然我个人认为,你从他那里学的越少越好,KKK。”
“不,我是说,先寇布是谁?”克罗歇尔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愿意流露出来的更加急切。
“上帝保佑我们。”姆莱低声说。
“嘘!”
“怎么了?”
“你这笨蛋,英国人肯定在监听。”过了一会儿,稍远的地方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看到了吗?”那个声音听起来更遥远了,“通风管道里藏着麦克风呢。”
耳机里没有传出更多声音。但先寇布还在等,他知道通风管道里的那个麦克风只是假饵——只有脑子不拐弯的德国人才会觉得那是绝佳藏匿地点。他又等了半个小时,期间在一张废旧文件背后信手涂鸦,仍然没有声音。下一班监听员已经在他旁边的另一张小桌上就位,仅仅是简单地向他点头示意。于是先寇布扣上笔盖,摘下耳机,将文件整理好,放进档案盒等待打字员稍后转录,满心盼望着赶紧从天花板低矮的房间溜出去抽口烟。
在正式审讯开始之前,他暂时负责监听和翻译战俘们的谈话内容,以便熟悉各类被审讯者的习性,又或者,用他老东家的话讲,“试一试水温”,实际上只是在地下室听写德语、翻译、逐渐发霉。先寇布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低头用火柴点着了烟。
“我想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走廊上不许抽烟,先寇布少校。“
先寇布叼着烟抬头,距离上一次有人以陆军军衔(注5)称呼他已经有些日子。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军官,满头白发但精神十足,穿着陆军制服。“中校?”他饶有兴趣地问,并不着急把烟掐掉。
“亚历山大.比克古。上校。”老人纠正他,“游戏规则之一,军阶要比问话对象的稍高,但不能高出太多。把烟灭掉,少校。”
先寇布将香烟扔到脚下踩灭。“万分抱歉,长官。”他说话内容恭敬,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恭敬的意思,但比克古似乎并不在意。
“他们派你来做主审讯官?”老人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
“据我所知,是的,长官。”先寇布略带嘲讽地说,“虽然他们只是留我在这里发霉。”
比克古短促地笑了一声:“有点耐心,年轻人,你可是我们请来的专家。”反讽意味重得要溢出来,“相信你已经看过你第一位客户的资料了?”
“快翻烂了。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德国空军上尉,绰号 ‘黑长枪’。目前单独关押。”先寇布说,“四天前在锡廷伯恩附近坠毁。击落他的……”他耸耸肩,“但我想还是少说为妙,这地方到处都有耳朵。”
比克古仅仅只是冷哼一声。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三天后的这个时间演出正式开始。”他简洁地说,“给你自己找个特等席。”
“这比我们在法国的时候好多了。”费雪的声音在雨声和随军牧师的祷告声中近乎不可闻,“至少这次有人记得在家属来之前把棺材钉死,省掉难堪的部分。”
休兹叹了口气,出于某种古怪的好奇心,他读了先寇布临走之前写的简短报告。彼得.韦尔奇虽然不是被活活烧死,他们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找到可以被放进棺材里的东西。他瞥了一眼两个离墓坑最近的亲属——死者的姐姐和她的丈夫,祈祷他们永远不要知道躺在地下的人是怎么死的。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还是不知道你怎么能习惯这种事,老爹。”他同样低声回答。
“只是需要时间。”费雪回答,“不要小瞧了自己,尤其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没有不能习惯的事。”
或许他确实习惯了,眼下休兹感到更多的其实是不耐烦。随军牧师挑了个格外长的祷文,念起来没完没了。他来的时候太匆忙忘了穿胶靴,导致草地里的积水逐渐渗透皮鞋,渗进他的袜子里。领带像只掐住他脖子的小手,勒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和贝琳达也是在哪个葬礼上认识的,或许是之后在酒吧里?哦,她隔着玻璃杯子的边沿向他微笑。灯光、或者火光在她的黑眼睛里颤动。如果这星期要是都这么下雨,贝琳达的户外婚礼可就没戏了,休兹心不在焉地想,她就得一路踩着泥巴上教堂——送葬人开始一铲一铲地把潮湿的泥土填回去,土屑打在棺材上发出闷闷的细小声响。
然后他闻见人体燃烧的焦糊臭味,不断下坠,下坠,公路上逃难的人潮在两架追逐的飞机下方分开,他奋力拉起机头,远离人群,指向五月份的湛蓝天空,那里干净无辜,仿佛对地面发生什么都毫不知情——
“……我们很感激您能来,先生。”休兹抬头,看见死者的姐姐正看着他,似乎正等着他回答。不多的人已经开始散去,而费雪冲他扬了扬眉毛。
“我很遗憾。”他听见自己机械地说,“韦尔奇少尉是绝佳榜样,我们会永远铭记他……夫人。”他点点头,还没等她或者她丈夫有更多表示,“现在,如果没有更多的事,我们要返回自己的岗位了。”那对夫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休兹已经大步走开了。
“失去他对我们来说也是很大的损失。”费雪面不改色地说,“节哀。”他欠了欠身,跟上指挥官。
等他们走出一段之后,费雪说:“早就说过,你会习惯的。”
休兹什么也没说。他有一瞬间感到可耻和厌憎,却不知道为什么。等他回到下塔菲尔德基地公共休息室内的壁炉前,又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
被人领着穿过灰扑扑的走廊时,毕典菲尔特几乎想大笑出声。英国人似乎终于想起他来,决定要审讯战俘。他们走到了建筑的另一翼,下了几层楼梯,这里的装潢要新一些。走在前面的宪兵在一扇门前停下来,示意他走进去。
那是个相对空旷的房间。一位头发和胡子都已经变成白色的陆军军官在一张木桌后等着他。那军官发出简短指示请宪兵离开,又推了推面前桌上的烟盒,示意毕典菲尔特在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毕典菲尔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起来,但这不是恐惧,是兴奋,仿佛一只被关了太久的狮子终于走进竞技场。我什么也不会说。他告诉自己。这可是军人的荣誉。
“恕我直言,长官,你在审讯时和其他时候简直判若两人。”先寇布对走进屋的比克古说,“更像他的家庭医生。”
“别阴阳怪气的。”年近七十的陆军军官冷哼道,“不妨说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一个年轻气盛的飞行员愿意坐下来跟一个陆军老头聊政治和女人!戈林会笑掉大牙的。”
“我相信他会愿意买票观看。”先寇布说,“莎士比亚永垂不朽。”
“难说得很,蹩脚舞台艺术可不是能用火车偷走的东西。”比克古回答,“所以你在最佳座位上听到现在,结论是什么?”
“冲动,不计后果,行动代替思考,相信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可以赢来的奖杯。”先寇布平静地说,“换句话说,典型的鲁莽飞行员。”
“政治观念?”
“几乎没有。”先寇布沉思道,“对国家民族社会党那套东西没什么了解。”
“哦?”比克古说,“这么说你认为他不危险。”
“我只是说他可能没兴趣成为那种戒烟戒酒、醉心运动与自然,多子多孙的高等雅利安人,希特勒或者戈林忠贞不二的战士之类。”先寇布仿佛有点遗憾似的说,“所以接下来就没有让我去充当魔鬼引诱纯洁战士堕落的戏码了。”
老人没有理会他故意轻佻的话语,锐利的眼睛仍然盯着他,仿佛在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改个剧本而已。”先寇布只是轻松地笑了笑。“您已经让他尝到了甜头,就让他再好好回味几日吧。”
毕典菲尔特走出审讯室时仍然觉得轻飘飘的,而且不全是因为额外的尼古丁作用。那年老的陆军军官仿佛已经丧失斗志,只是仿佛应付差事一般问了问对德国国内社会的几个问题,他们还聊到女人。可怜的老家伙,不知上一次有女士肯正眼看他是什么时候!至于宝贵的军事情报,他一个字也没透露。反正再有一个月,英国就该陷落,他也能回去了。他情绪高昂,以至于差点没留意到宪兵把他带往和来时完全不同的方向。
让我们这么说吧,对于毕典菲尔特来说,今天的好事仍然没有结束。他被换到了一个稍稍宽敞的房间里去,在值晚班的宪兵进来关灯之前,他瞥见床边的墙上有一行字:
“你们尽可以笑,汤米们,但你们会输掉这场战争!(IHR WERDET LACHEN, TOMMIES, ABER DEN KRIEG VERLIERT IHR DOCH!)”署名是瓦列上尉,刻痕下还有一个姓缪拉的上尉跟着签了名。尽管他知道这多半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缪拉——后者没有参军,上次通信时说自己终于找到一家不错的律所工作,但毕典菲尔特的心还是欢跳起来,仿佛身在柏林的好友渡过海峡、来到他身边一样。
英国人都是些注定失败的呆瓜,应该被好好上一课。他信心满满,如果敌人的审讯官都是这副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可怜模样,那么再来多少个他也不怕!都等着瞧吧! (注6)
Note:
4. 这段故事灵感来自飞行员Ian Gleed 的传记《Arise to Conquer》
5. 尽管中文里三军军衔有通用,英语中稍有不同:少校 = major (陆军少校)= squadron leader (空军中队长)= lieutenant commander (海军上尉指挥官)。文中设定先寇布的陆军军衔是少校,和中队长休兹同级别,外借给空军做随中队情报官后,实际上被变相降了级。
6. 毕典菲尔特的经历化用自二战德军飞行员Von Werra,后者被俘后辗转几个战俘营,最终成功逃跑。参见 The One Who Got Away 一书以及同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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