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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玻璃画上是个穿着闪亮盔甲的女骑士,微卷的红发仿佛一顶红宝石冠冕,她微微弓起身躯,一只手按在银色长剑上,深蓝眼睛仿佛正警惕地盯着死去的太阳。

     埃德温.费雪对于我最近的苦恼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惊讶,我讲完的时候他恰好抽完一斗烟。“遇上失去孩子的亲人总是会更麻烦。”他又往烟斗里装了些烟丝,有好一阵子没说话,船长室里只听得见休伯利安号引擎低声轰鸣。

     “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你认为齐格芙莉德.吉尔菲艾斯是莫德琳管理人的真名?”他问。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是,也不是。我有些好奇莫德琳在她之前的管理人是谁。”我说,“我们来阿尔比恩之前,我去找商会的朋友问了问。最早的贸易记录来看,莫德琳疗养院几乎和丰饶港同时建立,比新温彻斯特还要早。”

     “是,”费雪划着一根火柴,点燃烟丝,“如果我没有记错,莫德琳娜.冯.维斯特帕列女男爵出资修建了那里。”他似乎想起什么,确认自己的话似地点点头,“正是那位和女王很亲近的女男爵,她在旧伦敦举办的沙龙很有名。”

     “哦,这倒解释了莫德琳这名字。那么这位女男爵在哪?”

     费雪摇了摇头。“新温彻斯特之围结束后就下落不明了。”

     看来线索又断了,我清清嗓子:“那还是再来说说我目前的想法吧。首先,我不确定那挂坠盒里的照片是不是真的是莫德琳管理人,还是什么别的人——那位父亲可能并不是我们这位齐格芙莉德的父亲。时间对不上,伦敦在半个世纪前堕落,看父亲的年纪,女儿也绝对不会这么年轻——”

     “你忘了时间矿。”费雪提醒道。

     “伦敦还在地下海的那几十年是没有时间矿的。”不然我的父亲或许还能再多陪病重的母亲一会儿,她没能撑到帝国打开地平线、大规模开采时间矿脉的时候。

     “在海军情况有些不一样。”

    “对了,你曾经在皇家海军待过。”我回过神来,这也是我一开始找他谈起此事的原因,“莫德琳的齐格芙莉德说,有人曾在旧伦敦的海军部见过她——你见过她吗?”

     费雪说:“没有。但这并不代表你要找的人没有在海军服过役——不幸的是,我所属的那条船几乎远离所有的主要舰队。”他并没有对我说谎,但似乎也没告诉我全部真相,只是我现在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反正我们也要在那里补充燃料,不妨亲自去一趟安息陵找找。”费雪简洁地说。

 

     “先是冰海,又是死人堆,车长,您怎么总是能挑出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呢!”波布兰在我要求修正航路的时候抱怨道。

     “如果不想开这段航路,你可以让高尼夫出来嘛。”我说,“反正你们总是在轮班。”

     “哈,哈,哈。您以为我没想到吗?”波布兰低头研究地图,准备修正航路,“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最近突然变得安静——”

     “——晚上好,长官,您刚才说的地点是哪里?”驾驶座上的人回头看着我,他抬了抬风镜的一边,露出淡蓝色眼睛。

     “晚上好,高尼夫。”我叹了口气,“你们总是这么随随便便换人吗?”

     飞行员重新戴好风镜,慢慢地说:“本来是有固定时刻表的,但有些人不肯遵守上岸假期约定。”

     “哦?”

     “您瞧,我认为闲暇时间花在智力游戏上对改善头脑有帮助,但他坚称我坐在酒吧里玩填字游戏只会败坏他个人名声。”

     “你拒绝来跟你跳舞的女士们了?”我忍不住笑了。

     “什么?”高尼夫扬起眉毛,认真地想了想,“没有,我们坐在酒吧里的时候没有人靠近。”

     “我正是这个意思。”我尽力不要笑出声,清清嗓子,“接下来我们要去安息陵。”

     高尼夫点点头。“那我来的真是时候,”他几乎是有些愉快地说,“到目的地之前就由我来接手驾驶。如果您需要带什么人手上岸参观,尽可以找他——他对那儿可非常熟悉。”风镜遮住了他上半张脸,但狡黠的神色是不会错的。

 

     “我是个飞行员,不是免费导游,车长。”波布兰站在休伯利安号舱门前,抱着双臂说,“何况你已经带上了费雪老爹,车上总要留个管事的,对不对?”他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仿佛会有什么东西随时会跳出来咬他一样。

     “不算临时停靠补给,这是我第一次来安息陵。”我耐心地说,“听说这里规矩很多,我需要帮助。只是一天而已。”

     “费雪老爹不就挺好的。”他踢了踢门框,“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费雪和我交换了一个目光,他碰了碰帽檐:“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车上,也没什么机会参观皇家陵墓。”

     “我以为你不喜欢被留在车上呢。”我瞧着他, “难道你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想来吗?”回头记得问问高尼夫究竟是怎么回事。

     波布兰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迅速跳上站台。“没那回事!既然这么说,接下来你们就得都听我的。”

 

      “职业,姓名,年龄,时间矿用量,来访目的——”还没等我回答,办公桌对面推来一张长长的表格和一支笔,我瞥了一眼职员身后高高的档案柜——怎么说来着,官僚主义在陵墓里也不肯放过你。我只好乖乖拿起笔填表。

      “很好,最后再确认一下,您的法律身份是 ‘生者’吧?”

      我惊讶道:“还有什么别的选项吗?”

      对面的职员头也不抬:“第一次来这里?”

      “还有 ‘不死者’,可以说是女王的亲信,住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时间矿多到几乎可以永生。唯一的条件,法律意义上是死人就行了。没有政治职位也不拥有财产。”波布兰在我身后说,“你好啊,莉拉。”

      那女职员猛地抬头,又扶了扶眼镜。“没想到你竟然还敢来这里。”她面具一样僵硬的脸突然出现了裂缝,“夏夫豪谢顾问可不会轻易原谅你。”

      “我会记住的。她一直很 ‘和善’嘛。”他轻声笑道,“不过这次我是陪同我的列车长来。”

      她点点头,那微笑留下的裂缝消失了,她的面孔再次变回一张面具。“ ‘不死者’注意到你是很高的荣誉,请对他们保持尊敬的态度,除非他们主动与你说话,否则不要和他们搭话。”她一边对我说,一边把表格扔回柜子里,“生者不应常徘徊于不死者身边。”

     皇室似乎都喜欢故弄玄虚,我想,旧可汗也不例外。据我所知,安息陵是为纪念死去的皇帝弗雷德里希四世修建,还有几位皇室成员也葬在这里,但一般的阿尔比恩居民只要肯出得起费用,也可以在庞大的地下墓穴里拥有一小块地方放骨灰罐,至于那些出不起的丧葬费用的,总还是有天野可以抛尸。

      “我是想来找一位朋友的墓, ”我说,“她的名字是齐格芙莉德.吉尔菲艾斯,请问有索引一类的东西吗?”

      那个女职员的动作僵住了。“我不知道。”她说,“不,没有索引,不对,这不是我负责,我不知道——”

      “杨车长,您今天还打算进来吗?”波布兰在另一边的门口催促道,“我可不想在这里待太久,当然不是因为你的原因,莉拉。”他冲那张办公桌的方向抛了个飞吻,莉拉小幅地挥了挥手,但并没有再看我。

     这态度也太奇怪。没有索引,在这么大的地下墓穴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不过来都来了,我想,不妨跟去看一看,我往波布兰的方向加快脚步。“我很好奇你之前在这做过什么。”

     但波布兰并没有理会我的疑问,他拉开回廊尽头高高的橡木大门,露出宽敞华丽的正厅,颇为戏剧性地欠了欠身,宣布道:“注意了,在你眼前的正是时之女王的最高成就——”

      另一边高高的玻璃窗外,被杀死的太阳静静地漂浮着。

      我不知道读者是否有机会亲自目睹这一景象,诚然,如今阿尔比恩的每一个居民都知道,为了重新夺回光明,女王和她的弟弟率领麾下海军打开了渴求地平线之门,来到了阿尔比恩空域,之后用脏弹杀死了原本的太阳,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后征服(或者几乎征服)了阿尔比恩全境,她取而代之成为阿尔比恩新的时之女王。但此刻我站在这战场遗迹前,只觉得纸面上的记载相形之下实在乏善可陈。

     我走近了些,抬头仰望彩色玻璃窗外的景象。死去的太阳不再放出令人畏惧又向往的光辉,它表面黑暗粗糙,像是被烧死的人留下的遗骸。唯有一处破裂的巨大缺口,像一座火山口,里面仍然流动着粘稠的红色,微弱地宣告它还没有完全死去似的。远远的北方天空,人造的钟表太阳的模糊光线透过层层雾霾照过来,在这蓝紫色的天域里也失去了耀武扬威的气势。壮丽和恐怖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

     “请让一让,先生。”有个人一边说一边粗鲁地把我推到一边,“要参观的话,你得到后面好好排队。”

     “参观什么?”我随口一问,仍然想再看一会儿那个死去的太阳。

     “当然是弗雷德里希四世陛下。”他像瞧着一个疯子那样瞧着我,“不然您来这里做什么?”我偏头,看见身后长长的队伍,一路延伸进另一边的小教堂。

      弗雷德里希四世。我给他让出位置,当然了,这陵墓原本就是为了死去的国王修建的,后者是黄金树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据说他长期不理朝政,生活豪奢荒淫,但似乎在统治的最后五年有所收敛,有人说是他身体衰老,还有些浪漫的人说他是觅得真爱,真爱自然是他当年的宠妃,传说有一半古大陆血统的安妮罗杰,如今的时之女王。但我没想到这位国王的遗体现在还可供人参观。

      “只能看到墓前雕像啦。”波布兰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当然,跟真人几乎没有差别。参观门票承惠三个金币捐赠,你要是肯捐点什么奇怪生物标本,他们还会允许你上观景台仔细看呢。”

      “你倒是挺清楚嘛。”我说,“但我们来这里是来找别人的。”

 

      “没有齐格芙莉德.吉尔菲艾斯的名字。”我对着厚厚的对开本索引叹了口气,“或许只是那个人搞错了。”我问身边的男仆,“这就是全部的名单了吗?”

      “是的,先生。”他说,“全都在这里了。”

      “也可能是那位吉尔菲艾斯先生听错了,或者整个故事都不对。”等我们从档案厅走出来时,费雪说。

      “那也不一定。”我沉思道,“索引里倒是有一位塞巴斯蒂安.缪杰尔,外交部职员,生卒年都没有,由女儿A.缪杰尔.G移葬到这里。”

      “这名字听着倒是有点耳熟。”波布兰突然插话,“您想去看看吗?算您走运,我可能知道这家伙埋在什么地方。”

      我和费雪瞪着他。“你怎么会知道?”

     他咧嘴。“跟着导游来就是了,记得拿上蜡烛。”接着,飞行员大步走向一侧的石头窄门。

     “也没办法了。”我耸耸肩准备跟上,费雪则反常地叹了口气:“最好不要有蜘蛛。”

 

     和上方装饰华丽威严的正厅不同,迷宫般的地下墓穴里少有装饰,随着我们越走越深,寒意逐渐从石壁渗出,灰土的气味,但不怎么潮湿。烛火的微光照亮一排排高高的石架,造型各异的骨灰罐与藏骨袋蹲伏在其中,或新或旧的铭文闪过又消失。我又想起柯南.道尔爵士那个年轻学者把同僚骗进地下陵墓里等死的故事,不禁缩了缩脖子。

     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波布兰突然在一座俯身哭泣的天使雕像面前停住。“就是这里。”他说。那座雕像倚靠在石架边,伸出的冰冷指尖半拢住一只不起眼的黑色骨灰瓮。我端着蜡烛凑近了些,拂去灰尘,借着烛火微弱的光芒勉强辨认出上面已经变得黯淡的银色铭文,塞巴斯蒂安.缪杰尔。并没有比登记簿上更多的信息。

     但另一方面,如果这真是那个殖民地小官员的骨灰,那他失去生活来源、下落不明的两个孩子里至少有一个活着把他的遗骸带上了天,设法把这说不上负责任的父亲安葬在这里。我又忍不住仔细打量着那个哭泣天使雕像,那对翅膀在墙上留下死神衣袍般的可怖影子,但天使却有一副仿佛活人般的温柔哀怜面孔,仿佛我在别处也见过同样神色的这张脸,但也许只是光影使然。

     “找到您想要的东西了吗?”波布兰说。

     “大概是没有,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老实承认道,“我现在有点饿。”

     “等一等。”波布兰突然说,“用不着原路返回——我可不想再从死人堆里穿过去了。”他一边说一边稳稳地把雕像推到一边,露出了被挡住的活板门。“如你所见,这是条秘密通道,我有幸和几位可爱的女士们走过。”他煞有介事地耳语。

     “通往哪里?”费雪好奇地问。

     “上面另一个安静的地方。”波布兰眨眨眼睛,“你们该不会以为女士们会在这里见情人吧?尽管看不出来,这是条上面那些游人都会想走的路。它还通往弗雷德里希四世小教堂,绕过募捐台。”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怀表,“更重要的是,现在过了对外开放时间,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

     黑暗。门打开,红光涌进来。我走出矮门,闭上眼睛,倒数几秒后再次睁开。红光变弱了,变成细碎的光斑,静静地浮在大理石拼花的地面上,仿佛泼洒在地的红宝石溶液。

      好像一夜之间回到了莫德琳疗养院。我这样想着,抬头却看见管理人熟悉的面孔。我不由得倒退一步,发现自己正在看着的是幅彩色玻璃窗画。玻璃画上是个穿着闪亮盔甲的女骑士,微卷的红发仿佛一顶红宝石冠冕,她微微弓起身躯,一只手按在银色长剑上,深蓝眼睛仿佛正警惕地盯着死去的太阳。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凝视着那玻璃画。一个人当然可以拥有很多种面孔,或者不同寻常的过去,但是——

    “怎么回事?”另一边的波布兰突然出声,“谁在这里搞的破坏?”

     我回过神,眨眨眼睛,才发现厅堂中央还有一座白色石屋,雕刻出的植物花纹层层叠叠、柔软地包裹着它。“墓穴或者神龛?”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可能是费雪。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波布兰说,“或者大概是个什么东西,它早就在这了,但来看看这边——”

      我绕到他那一边。通常这类神龛都会有个门,遗骸或者骨灰罐从那里被放进去,也许会有石桌和其他小物件——我曾经在类似的东西里像露营似的睡过一夜。我的父亲倒卖过类似的东西,可惜旧伦敦的收藏家并不买账,他只能把它们和他买来的其他不值钱的东西一起当成压舱物,那些东西也是我的游乐场。

     窄门上原本有锁,已经被砸开,可怜地挂在一边。我没在这一个的窄门后里看见任何我预料会看见的东西。没有遗骸,没有骨灰罐,没有石桌。

     只是一小段向下的阶梯,我伸出蜡烛往里照了照,是个比地下室大不了多少空间,空无一物。“是不是遭了窃贼?”波布兰说,“那我们得赶快在别人发现之前溜掉。”

     “你为什么那么着急要跑掉?”我好笑地看着他,“我们没什么好怕的。”我又俯下身,想好好看看这个石屋。

     波布兰刚准备回答,又一阵咳嗽声,比之前更大声了。“费雪老爹,你该少抽点烟了。”波布兰头也不回地说。

     “不是我。”费雪警惕地说,“这边这个黑色的门通往哪里?”

     “弗雷德里希四世的小教堂。”波布兰说,“从那里我们可以直接回到正厅——”

     “你确定听到他咳嗽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从费雪旁边的那道虚掩着的门后传来。还有更多沉重的脚步声。

     “千真万确,夏夫豪谢顾问,我和他打交道最久,不会听错的。”另一个声音,“他绝对是在说有别的人混进来——”

     “叫卫兵来封锁。”那个女声越来越近,“然后再叫特殊卫兵来——”

 

     即使是上面这段对话,也是事后在伦敦新纽盖特监狱的牢房里,费雪和波布兰向我转述的。卫兵动作很快,波布兰甚至还没来得及跑回密道的暗门口,这些人就冲了进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多萝西.冯.夏夫豪谢顾问,女王的旧友。“你竟然还敢再来。”她一看见波布兰,“你偷走了我的女儿——”

      “我只不过让她女儿搭了个顺风车。”波布兰漫不经心地说,“那姑娘一心想去边境大区研究植物,结果给变相软禁在安息陵,我只是帮了一个姑娘的小忙。瞧瞧如今我什么下场。”

     “他们不仅仅是因为这样才把我们押送到伦敦来。”费雪说,“那个石屋里消失的东西——”

     “对,对,还有根本不是我们干的盗窃罪。希望你的皇家特赦令有用,费雪老爹。”波布兰突然转向我,“不过,您当时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车长?看着也不像被吓呆了啊。”

     因为当时我脑子里突然装了太多的东西。我想告诉他,石屋的窄门上写了些东西,连带之前那些发现,让我有了些出格的猜测,以至于一时彻底忘记了当下的紧急状况。

     但在真正获得确认之前,这些想法也只能是想法。于是我只是说:“没什么。大家都不用担心。我唯一的建议是,好好休息,等会儿我们可能要见一位重要人物。”

     第二天,典狱长屈尊来到我们的牢房前。“把你的皇家特赦令收回去吧,用不着了。”典狱长有些嫉妒地看了费雪一眼,“女王陛下要召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