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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海战记] 至烈至明(阿谢拉德&表伦,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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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真正的战士无需用剑。阿谢拉德听了先要冷笑出声,不过之后也会大方承认,这话说得倒也不无道理。毕竟,人的弱点不全藏于肉身中。欲望和秘密有时比刀剑更能伤人。再说,这些日子,他要是真想伤人,总有别人来替他来干脏活。

直到他不得不再一次亲自动手。再一次。

英文版是原文,可以戳查看。


1

简介:知己知彼。

维京人,年纪轻轻的阿谢拉德曾向他的威尔士远亲这般解释,有一套很是扭曲的战士原则。你以为他们是为了维护荣誉、保卫尊严、在战场上欣然死去。但不。维护荣誉是挑起争端的借口,受伤的尊严要长回来比杂草还快,至于在战场上欣然死去?这帮人只是太蠢,分不出是快乐来自于死在战场上,还是仅仅是来自不需要动脑子。

想一想:这群人明面上崇拜力量高于一切,但他们选择了残忍算计的奥丁做主神。如有需要,这机敏狡诈的神背叛他人从不犹豫。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了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但你也是个丹麦人。格拉提乌斯严肃地回答,你又有何不同?

听了这话,阿谢拉德咧嘴笑起来。他年纪尚轻,最近刚刚成功执行了自己的阴谋。他的兄弟们仍忙着羞辱替罪羊的尸体,以为自己是在报弑父之仇,与此同时,阿谢拉德趁乱带走了一条船,带着他垂死的母亲渡海而来。

“除了我对这片土地的忠诚,以及对丹麦人的憎恶?有时候我想大概也没什么区别,格拉提乌斯。”阿谢拉德耸耸肩。但知己知彼。我比有些丹麦人做梦都更像维京人。甚至更强,我不需要牺牲一只眼睛来换取智慧和字母表。别人的面孔在我这里如同摊开的书。

那时他仍然年轻妄为,明亮锋利像把新锻的剑。随着他的父亲和母亲——最古老的敌人和最亲近的盟友——相继离世,他感到自己仿佛一块大火过后的土地。陈旧腐烂的已经死去、焚毁,新的仍然在等待着冒头。他只是还不确定即将生长出来的是什么。然而,站在威尔士的粗糙岩崖上,有生以来第一次,阿谢拉德允许自己怀有希望。

愿你始终保有那忠诚和智慧,莉迪亚之子。格拉提乌斯回答。他的表情如常,难以捉摸。也愿你善用它们。

“我会的。”他想道,现在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会有很多时间的。在某个地方,值得追随的、真正的王在等待着他。他只需要爬上这个世界的层层阶梯,好去见他。

更强大、坚硬又疲倦的阿谢拉德回望年轻时的残象,不禁咧嘴笑起来。事实上,要读懂大部分人不需要什么智慧。这个世界把大部分人扭曲成三类:为贪欲而乐得践踏别人的恶霸,待宰的羔羊,还有些摇摆不定不知道自己该站哪一个恶霸边上的软蛋。你只要知道谁要欺压,谁要取悦,谁要贿赂,谁要收拾就行了。非常、非常小的概率,如果他活得足够久,也许会遇到第四类人,不凭血统,而是凭品质而能真正被称为高贵的领袖。

说到高贵的领袖,阿谢拉德向行进的队列中投去一瞥。懦夫王子正在其中,脸仍埋在斗篷里。像个没了鸡妈妈的小鸡仔。

一个值得追随的领袖。我过去可真是天真善感。阿谢拉德注视着自己倒霉的队伍。他们在脏污的雪泥中蹒跚前行,士气低落,而死亡长着一张托鲁凯尔的脸,不怀好意地尾随在他们身后。时不时的,他听见表伦厉声号令。

这样看来,带兵和当一只牧羊犬无异。怪不得基督徒称他们的上帝为牧羊人。关键在于掌握人性中的微妙平衡。目前为止我干得不错,好过头了,阿谢拉德想,直到我决定把威尔士的命运也丢到天平上去。

阿谢拉德注视着桥下的俩兄弟。托尔古里和亚托利,形影不离的兄弟。他们在他手下多久了?大概已过十年。大多数人通常撑不了那么久。不过,看托尔古里的脸,他们也不会久留了。这些丹麦人,阿谢拉德冷漠地想,还是要多加小心,就像猪倌绝不会在饥饿的猪群中打瞌睡,这些猪猡保不准觉得你比橡实更适合当晚餐。

带着这帮人去救威尔士,简直要把我的好运气都用完了。要么死要么成。哪一条路都行。阿谢拉德招呼托尔芬和表伦过来,命令他们准备好带着克努特逃走。

“你真要这么做?”表伦难得地面露难色。阿谢拉德一直以来小心不要让手下人得知自己与威尔士的关联、他的真正目的,他十分确定表伦毫不知情。然而,此人的麻烦之处在于,阿谢拉德想,表伦也许跟大多数该死的丹麦人一样粗枝大叶,但他们太过亲近,有时表伦看穿他心思的程度令他不适。不过,他的忠诚(真令人惊讶,这群强盗身上居然还能找到这种东西)永远值得一赌。表伦不在乎财富或者荣誉,更不要说一个废物王子。如果情况对阿谢拉德不利,表伦一定眼也不眨地用克努特来救他。

“照我说的做。” 也许他该说点更振奋人心的话语,但比起眼前这两人,他现在有别的事情焦心。

现在人群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有实体,如同浪潮一般,威胁着要所有人不得好死。他再怎么巧舌如簧,如今想要逆转局面也太晚了,但阿谢拉德从来见好就收——他只需要争取一点点时间。

“临别之前我可以说几句话吗?到今天为止,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我们曾一起开怀大笑,一起痛快畅饮,经历过许多危险的场面又化险为夷。“

面对自己的部下,阿谢拉德却仿佛回到了那个杀死父亲的夜晚:若是失败,代价难以想象,他却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高亢的歌声。听仔细了,歌声并不是因暴怒而起。暴怒只会损毁头脑、干扰判断、烧干理智。不,憎恶应当谨慎使用。一次只需那么一滴即可。他斟酌语句。复仇应当永远是冷盘。

“这句话我一直都没有说,与你们共度十几年——”

于是那个短暂时刻,他允许自己再一次想起莉迪亚。不仅仅是她的絮语,还有她的面孔。来了,她正赤脚站在雪地里,望着他的方向,可眼里并没有真正看见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眼里谁也见不到了。

“我对你们是打心底里厌恶。你们这些连猪都不如的愚蠢丹麦人。”

他挥出宽剑,另一边传来熟悉的阻力——某个人脑袋掉下来前的阻力。难怪他们说真相永远会设法烧穿层层谎言。难怪有些天真之人不肯吸取教训。难怪维京人永远都会是维京人。

因为,露出本来面目的感觉太好了。那个瞬间,他不在乎谁在听。阿谢拉德掷出某个死人的手斧。

远远地,他听见马匹嘶鸣声。


2

简介:世上没有瓦尔基莉。

对于很多丹麦人来说,当维京人只是项定期工作。你照顾农场、喂牛喂鸡、修葺房屋,和别人没什么差别,等时间到了,跟着人登船,拿上斧子和镰刀出海。掠夺,抢劫,烧杀。动作麻利点。带着财富、战利品、奴隶还有小命回家。享受盛宴,安然过冬。只是另一个收获季。

然而,几轮下来,刚刚成为维京人的兴奋很快就会让位给无聊。无论是在海上,还是田野中,等待仿佛永无止境。战斗来得快去得也快,短过北地的夏季。再说,对上村民和修士完全称不上是战斗。加上维京海盗恶名在外,如果你的头儿知道如何谈判,连架都不用打就能把钱拿到手。

总的来说,这并不是项艰难的工作。自然,表伦,和其他同龄的野蛮人一样,也曾半真半假抱怨过,按照这个速度,他们恐怕是永远也没法死在一场正经战斗里,去不了瓦尔哈拉,没准还要和家里那群软弱的废物一起被困在冥界,杯子里装的是山羊尿,没得蜜酒喝。更不要说见到美丽的矛女们。

他很快就不再抱怨了。

打家劫舍靠的是出其不意。在敌人有所准备之前行动。这一条对战争双方都适用。这一回,表伦在的队伍遇上了支精锐的英格兰部队。和连斧头都拿不起来的修士不同,这些士兵的长弓轻易刺穿锁子甲,长矛尖锐反光如同冬阳下的冰霜。很快,人就不再是人了,人只是死去或者还在蠕动的肉。

“这就是为什么你应当谨言慎行。你的诺伦也许在听。”日后,一个宫廷吟游诗人在宴会上这样告诉他。当时,阿谢拉德才成为领头不久,他们帮助某个贵族,在和周边的领土纷争中争取一场小胜。队伍里的少数人得以受邀参加庆功宴。表伦转向这个出言不逊的听众。

说话的吟游诗人一头金发,面部线条冷硬,像石头凿就。对于他们这些雇佣兵来说,宫廷的吟游诗人非常少见,更不要说是女性——吟游诗人与国王的军队同行、也一同战斗,同时记述下国王与勇士们的功勋。表伦注意到她的手斧和她的鲁特琴一样,常常使用,也常常保养,开刃的一边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我想她的确在听。”表伦咧嘴,“我还没有说完,诗人。”

那一日战斗接近尾声的时候,地面变得柔软如铺上地毯。这地毯并不由羊毛织就,而是人的五脏六腑。内脏、血、屎尿混在一起的刺激气味如同一击重拳,让表伦从最初的暴走中回神。他还没死,但他听见附近的渡鸦在等待晚餐。他听见它们翅膀拍打的声音。他嘴里是硬币和灰烬的味道。阴沉的天空回瞪着他,并不包含恶意,仅仅只是和往常一样的漠不关心。

一只渡鸦落到他脸上,准备啄食他的眼睛,但很快决定到他身边的倒霉鬼身上去碰碰运气。表伦看不见那人的脸,也不知道他是敌是友。他只看见死者的眼球掠过眼前,那只眼睛在被啄出眼眶时就失去了所有的情绪。只有恒定的、旋转的蓝色恐惧,被困在一只白色的球里,很快这球也被黑色的鸟喙压碎了。

“这世上没有瓦尔基莉。”厅堂里温暖明亮的火光照耀下,表伦平静地对吟游诗人说,“但,有别的人。”

一张年轻、狼狈的脸低头向他微笑。表伦依稀记得那张脸,但想不起它的名字。“本以为要烂死在这了。”金发的人向表伦伸出手,“没想到你还有后招。” 那人把他拉起来,将表伦的一只手臂甩过肩头。他个头要比表伦矮些,但一样有力。

“你叫什么,狂战士?”

表伦张口尝试说话,但是一时发不出声音。那人似乎并不介意,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可以叫我阿谢拉德。”看他现在的模样,这倒是个合适的名字。

“表伦。”他的回答听起来更像是动物的低吼。

“这是你本名,还是别人以为你是的东西?”阿谢拉德不合时宜地乐了,“你知道,那头发,你是不是有一天在森林里散步,不知道哪家的小孩路过,一看你,他们就吓得满地乱叫——”

“这世上没有瓦尔基莉。”表伦重复道,“只有渡鸦才会在乎死人。我的战友找到了我。”

“对于勇猛的狂战士来说,这么想倒是对自己挺严酷。没有瓦尔基莉,你死后会是什么样?” 她说着举起角杯,抿了抿,继续道,“或者,瓦尔基莉只是没有以你通常能认出的形象出现。”

“反正不是该死的渡鸦。”他冷哼了一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诗人回望他,眼神变得热切,“我曾经从某个人那里听过一首歌,此人声称他亲眼见过瓦尔基莉。这歌本身称不上多振奋人心,因此我没有在宴会上唱它。但你若愿意跟我比试一场,你可以听到它。”

也许是她的声音,也许是她的眼睛,那个时刻,表伦没有将诗人看作女人。当然,他听说过盾女和女战士的传说,但并不真的相信。不过,到头来,对于战士,性别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到底能不能战斗?所以,也许是因为他太无聊,也许是蜜酒的作用。

“为什么不?” 表伦耸耸肩,站起身。“拿上你的手斧和盾,诗人。”

比试很尽兴。显然诗人的手斧不仅仅是装饰。起初,围观的人群发出怪声——要是狂战士输给女诗人,那可有得好看。几轮下来,表伦意识到她受过训练,既不缺乏力量,也不疏于技巧。实际上,也许没有那么厉害,但她战斗的姿态让他想起阿谢拉德。对付这样的对手,全凭蛮力远远不够。但他到底是更有经验,打架更脏的那个。终于,诗人的圆盾裂成两半,斧子脱手飞了出去。

“我投降。”她亲切潇洒地大笑道,仰头灌下众人递来的蜜酒。接着,她抓起鲁特琴,开始歌唱。

吟游诗人的歌声起初缓慢,节奏慵懒。她的双手轻柔抚过琴弦,琴如同恋人般叹息。

一个人曾在荒野中跋涉,眼见一群女人走进一座大屋的纺织间。这不幸的人走了很远,又渴又饿,为了一口水和一顶可以栖身的屋檐,他跟了上去。他踩过绿草如茵的山坡,听见遥遥歌声,听见织机扎扎。

渐渐地,她的节奏加快了,但她的声音依然平稳,柔和,像只等待伏击猎物的猫。

这毫无疑心的人越走越近,就在他将要开口呼唤她们时,他瞥见女人们手中的工具闪过冷光——那些是剑与箭簇。他惊恐万状,这才发现,立着的织机上交缠的经纬线不是羊毛,而是五脏六腑。

突然,诗人猛然向后仰去,高声唱道——

我们织,我们织,织出长矛之网,

勇者跟随旗帜奋勇向前,

我们绝不会让他丧命,

瓦尔基莉决定谁生谁死——

诗人的眼睛盯着表伦,但她没有真正在看他。现在,诗人几乎是在尖啸了——

织啊织,瓦尔基莉决定谁生谁死——


表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缓缓移动的马车后。他还活着,不轻不重的失望划过脑海,已经习惯了。伤口被包扎过,但当马车碰上障碍颠簸的时候,还是有一阵阵钝痛传来。他裹着厚厚的衣物,仍觉得冷汗逐渐在他脸上结成一层薄薄的冰。唯有阴沉冷漠的天空始终不变。

“你还活着,我还没死——还真说不好哪个更让我惊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他右边传来。表伦转脸,看见阿谢拉德正坐在一边。他不禁注意到后者的裤子上浸满了血。“可能还是我没死更意外,没想到那个小鬼还会再折回来。”气哼哼、半死不活的托尔芬缩在一角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但很快转开了目光。

“我好得很。只是几支箭而已。”阿谢拉德注意到他的目光,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不过,你看起来可不怎样。“

“你是怎么脱身的?”表伦听到自己问。他没有问出口的是:其他人怎么样了?你和托尔芬杀了所有人吗?

一阵沉默。就在表伦以为阿谢拉德不会回答时,他听见那人轻描淡写道,“托鲁凯尔的人干了大部分的活。”

表伦没说话。不知怎么的,他仍然能在脑中听见吟游诗人的歌声。热气蒸腾、粉灰色的内脏,断开,粉碎,落在雪地里。

织啊织,瓦尔基莉决定谁生谁死——

所以她是这个意思,表伦想。瓦尔基莉。重点并不是驾着极光的美丽女子。瓦尔基莉是织就长矛之网的人,是决定人生死的存在,是诺伦的姐妹,凡人的命运尽在掌握中。所以她是这个意思。他可真花了够久才明白。

“我对你们是打从心底厌恶。”这话多半背后历史悠久。他们还在威尔士的时候,表伦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从那时起,足智多谋的阿谢拉德一反常态,屡屡做出错误的决定。但那句话里的深深恨意仍然令人如鲠在喉。阿谢拉德多半不会向表伦讲明自己的动机了,但复仇故事通常有许多相似的成分——盗抢,奴役,强暴,以及,死亡——表伦这些年见过太多。

公平地讲,表伦不在意被什么人拔剑相向,只要对手真的能捅死他。杀人或者被杀。野蛮、且通常毫无道理,没错,但也简单。因为憎恨或复仇而杀人则不同。表伦想,究竟多久了呢,阿谢拉德怀着那样深切的恨意,学会在他人和自己面前控制自己的脸。

或许这些都不重要了。该发生的都已发生。

雪无声地落下。他再一次转向阿谢拉德。这有点像他们第一次在战场上见面。阿谢拉德裹在别人的破烂斗篷里,身上到处是包扎潦草的伤口和飞溅的血迹。他显然已经用雪洗过脸,但表伦仍能看见他下颚和太阳穴皱纹附近残留的血迹,像细细的蜘蛛网。

他突然意识到:那人自那以后老去很多。他现在看见的,是过去那个金发年轻人的遗迹。他仍保有威严和引人入胜之处,但依然是遗迹。伫立在荒野中,等待着被风化成尘土。

“阿谢拉德,你问过我为什么跟随你这么多年。”他静静地开口了。他知道阿谢拉德没有睡着,不会在这种时候。

“什么?哦,那个啊。别在意。那只是我在准备演讲之前乱丢的设问。”阿谢拉德做了个怪相,“但现在,你倒是真让我想知道了。”

你错了,诗人。这世上到底是没有瓦尔基莉的。表伦几乎要笑出声,但只是摇了摇头。绝不会以凡人的形象出现。他觉得很冷。过去多年他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过。他的视野又开始发黑了。

“你很聪明,强大,是个值得追随的领袖,这一点毋庸置疑,阿谢拉德。不过,无论多有能,多会操纵人心,你也只是个会像其他人一样死去的人罢了。总要有人看着点你背后。”

在阿谢拉德做出回应前,表伦又落进高烧的梦里去了。


简介:如果面对死都无法道出真相,那什么时候可以?

“你受伤的那条腿怎么样了?”

这问题打得他措手不及。阿谢拉德有些恼火地想。这本该是他的技巧,向人丢出完全无害的问题,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就挖出关键情报、做出原本不会答应的承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来对付他。另一方面,表伦伤口恶化严重,他本该知道该来的总要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替人了断,多半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他还是回答了。

“……不会影响我挥剑的。”

执意要战死而前往瓦尔哈拉,阿谢拉德本人对此非常不以为然。瓦尔哈拉、阿瓦隆、或者基督的天堂,都是不存在的,至少对于他们这样的恶棍来说是如此。要是他队伍里别的厚颜无耻愚蠢丹麦人敢这么要求,他一定会嗤笑一声,冲他们吐口水,再当场把他们捅个肠穿肚烂。不过如今这也不重要了,反正他们都已经死了。

“知道了。明天见。”一个松了口气的微笑。不知怎么的,比起那个问题,这个表情更让阿谢拉德恼火。也许因为那微笑是真诚的。那是一张投降者的脸。看到眼前人这样,让阿谢拉德感到恶心。还有,那之前说的看着点你背后的胡话又是什么意思?

不管他再怎么不快,阿谢拉德同样理解慈悲一击的必要,毕竟,终结猎物的痛苦也是猎人的责任。他的宝贵猎物。至少他欠面前人这个。他杀得够多了,再多一个也无妨。

“好,明天见。”他同意道,“在那之前,放我回去跟王子继续搞阴谋吧。我日程忙着呢。“

他听见背后传来低沉的笑声,但阿谢拉德没有回头。


表伦第二天醒得很早。自从他受伤以来,他头一次睡了个好觉。黑甜无梦。就像一小片死。一张床能创造的小小奇迹。高烧似乎暂时退了,但他知道这清明时间不会长久。他加快动作,可是他的双手不再那么可靠了,眼睛也总在欺骗他。终于,他在仆人来之前穿好了外衣。

仆人原本想替他更换伤口敷料,但表伦阻止了她。“没必要浪费了。”她犹豫片刻,但还是服从了。她帮他穿上了其他的装备,最终,双手递过他的剑。

“阿谢拉德在哪里?”表伦接过剑,即使是那把剑的重量都令他感到陌生。它总是这么重的吗?

仆人告诉他,阿谢拉德和克努特王子还有他的保镖在一起,就在大营外围的废墟边。

“保镖?那肯定是托尔芬了。”表伦笑了,“看来我得抓紧点才能赶上那家伙这么忙的日程啊。“

屋外,朝霞沿着灰蓝色的天际线燃烧。凉爽的清晨空气如同冰冷刀刃般问候他。当然,这会是他最后一个黎明了。表伦几乎感到满足,但同时也有焦灼和期待,就像他们开始行动之前。他会得到奖赏,这毫无疑问,但在那之前,他还有些未了结的事。他还有最后一项职责要完成。

于是他迈开步伐。


克努特王子看得出阿谢拉特今早心情非常糟糕。那人也没费心掩藏。不过,托尔芬看起来完全没注意到,仍然坚持发起决斗。克努特瞥了他一眼。不太对劲,托尔芬虽然固执,可总是十分专注,而现在,他眼中似乎什么也没有了。甚至没有阿谢拉德的脑袋。因此,当表伦出现在山丘另一边时,克努特稍稍歉疚地松了一口气。

“抱歉,托尔芬,要不了多久的。”克努特注意到男孩不适地换了重心,像被逼到角落里的猫。表伦看起来僵硬、面无血色,冷汗沿着脸直流。那是将死之人的脸,克努特想,所以他一路走过来,就是为了去死吗?

“你们可以开始了。”克努特宣布道。至少,这两人的决斗已经超过了他可以干涉的范畴。两人简单地点了下头,迅速拉开架势。

表伦在来的路上想了很久。他从来不是那个巧舌如簧的人,语言令他失望的次数比剑多得多,但有些战斗必须要面对。不过,真的到了时候,说出口比他想象地要更容易。一旦说出来,真相甚至都不那么痛了。

然后一切安静下来。

“抱歉,我错过了要害——”

要不是在剑的另一端的是他自己,要不是他是那个垂死的人,这看起来一定挺好笑。表伦想。

在这么多他与之交手的战士里,错过目标的竟然是阿谢拉德,然后竟然还他妈的像个笨蛋新手一样道起歉来。要不是肺被刺穿,肋骨断掉,脸因为剧痛扭曲,表伦会大笑出声的。

这个样子,可真不衬你。完全不相称啊。尽管燃烧的痛楚即将盖过一切,表伦还是想打他的趣。所以,阿谢拉德,你是不是被一时善感干扰了判断?是你完全没注意?还是说衰老终于战胜你了?

表伦眯起眼睛。雪令万物明亮过头。阿谢拉德跪伏在他身边,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如同猫头鹰般在夜晚的森林上空盘旋,等待着降下无声又致命的一击。到了第二天早上,深深的、无垢的雪地上只会留下一对翅膀的印痕。死亡来了又离开。

表伦感到那截冰冷的金属被拽离他的身体。突然,在落下的细雪中,他看见一个年轻得多的阿谢拉德正冲他咧嘴笑。这么说,走马灯是真的了。你的心知道它即将迎来终结,因此它要将一切重演,这样,当你的灵魂离开肉体,去往别处时,它不会遗忘。

但是,比起看自己的一生重演,表伦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阿谢拉德,既然是阿谢拉德,绝不会露出破绽,绝不会分享秘密,也绝不会在任何一个活人面前吐露黑暗。再没有人比死者更适合保守秘密,所以,如果那人还会暴露出一点真面目,如果还有可能…….就是现在了。如果面对死都无法道出真相,那什么时候能?

阿谢拉德动了动。善感与否,表伦知道下一次他不会错过了。因此,表伦对抗着眼前明亮到几乎致盲的闪回,抓住了面前人的领口,挣扎着最后一次集中注意力。

“我只是想成为你的朋友……”

阿谢拉德僵住了。


光天化日之下不会再有比那句话更明显的谎言了。是人都能看出来。别怪我啊,不过那种时候还能说什么?我很抱歉,但我真不知道有朋友是什么感觉?这年头诚实只会让人寸步难行。反正你也要死去了……不过,也许正因为你要死去了,你才能那么说,我才能那么说,我唯一和最后的朋友

阿谢拉德挥剑,地面上溅出一道猩红的弧。

下一个瞬间,国王丑陋的头颅滚到他脚边。阿谢拉德冲着守卫们狞笑起来,你可是错过了很多好戏啊,我的朋友。不列颠尼亚的真王现在需要帮手了,“看着点你背后”又在哪呢?

“哈,感觉真不错。”他扫视震惊的人群,对上了克努特的目光,王子的眼睛虽然惊讶但仍然保持了镇定。好啊,这间屋子里还是有人配得上那顶王冠的。剩下来的人通通都是死不足惜的恶棍。

“拿下他!他谋害了国王!”

我还想着最好不要走到这一步呢,毕竟这些渣滓实在不值得我赌命,不过华丽退场的好机会也不容错过。现在,让我给你看看,我的朋友,什么叫真正炫技的暴力。阿谢拉德狞笑着,扬起剑。

维京人麻烦的地方,年轻的阿谢拉德继续向他的威尔士远亲解释,不仅仅在于他们脾气暴躁或者邪恶。而是极致的愚蠢加上不肯让步的骄傲。他们自以为精于算计,但他们始终不明白骗术的真谛——最欺骗人心的戏码往往由真实出演。

这是一人的屠杀。克努特还记得已经死去的狂战士如何同野兽般空手杀人,王子那时并不畏惧,但这一次,对上阿谢拉德是不同的。这既是毫无理性的暴力,也是清醒的恶意。阿谢拉德也许看起来是疯了,但是他的眼睛冷酷而清醒,正因为适量的仇恨燃烧。

“你为何不自己称王,改变世界?”
“你在开玩笑吧。没认真听我的故事吗?…… 我不过是个维京人罢了。”阿谢拉德没有看他,径自背着肩上的死者走开了。

于是都说得清了。克努特想,这是唯有阿谢拉德才能胜任的演出。他既是不列颠尼亚真正的统治者,也是执意复仇的维京人,但绝不是待宰的羔羊。他想,上帝诅咒以色列人,要在荒野中游荡跋涉四十年才能到达应许之地,不信的一代在这期间死去,唯有这样,他们从未当过奴隶的后代才能建立自己的乐园。

于是耶稣对他说,你跟我走,让死人去埋他们的死人,你只管去传扬神国的道。

克努特深吸了一口气。让死人去埋他们的死人。那就这样。“绝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这里!”

“阿谢拉德!!!”另一个声音大喊。

我恨维京人的最后一样。年轻的阿谢拉德叹了口气。是死。死亡。他们平等地将它分给朋友与敌人。这样怎能分辨出死的好与坏?

也许并没有好坏之别。格拉提乌斯平静地回答。即使在这里,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去往阿瓦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死只是彼岸。只是到了另一边去,就像你走进洞穴,跨过河流,或者迈入一个黄昏。

现在轮到他了。薄雾开始笼罩住他的眼睛。托尔芬依然像个傻瓜一样只会冲他大叫。让人恼火倒是一如平常。阿谢拉德可怜他。这小鬼仍然拒绝思考,到了这份上仍然不肯杀死阿谢拉德,也许,这小鬼还是有点东西啊。

“你有没有想过 …… 我死后,你要为什么而活,托尔芬?”

如果面对死都无法道出真相,那什么时候能?

END


注释
  1. 瞎了一只眼换得知识和字母表的是奥丁。他用长矛刺穿自己,将自己挂在世界树上,因此习得了卢恩文字的秘密。
  2. 诺伦(Norns)北欧神话中的命运女神们,除了三位守护世界树的命运女神,有些来源也暗示诺伦有更多,她们会在新生儿出生时拜访,决定孩子的命运。
  3. 吟游诗人的故事灵感来源于《尼雅尔萨迦》(Njáls saga)的多鲁德之歌(Darraðarljóð)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多鲁德之歌里瓦尔基莉们决定凡人生死的这场战役(克朗塔夫之战 Battle of Clontarf,由当时的爱尔兰国王Brian Boru领导)实际上发生的时间在冰海动画第一季不到一年之后。这里就当是这个纺织瓦尔基莉的创意已经在某处存在了吧。
  4. 多半不合适的圣经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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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1. 好喜欢第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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