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timated reading time: 15 minute(s)

推荐BGM: The Royal Blackbird – the Unthanks

SoundCloud / Spotify / 网易云

克努特再一次见到死者的头颅。这一次他向那被诅咒的头张弓。开弓便再无回头。

哈拉德临终前再一次见到了克努特。他想起自己曾请人打造了一顶头盔。是为了我即将初征的弟弟,哈拉德说,为了保护他免受战争带来的伤害。

那是一张强韧的紫杉长弓。弓身由一整株紫杉幼树剥去分叉的枝条与树皮制成,弓弦则由黄麻纤维拧紧,整张弓几乎高过克努特本人,他第一下甚至没有成功拉开它——但好在时间尚早,天仍然是破晓前的灰蓝,靶场四下无人,国王暂时还不需要是国王。

克努特又试了一次。这一次箭飞了出去,落在斯维恩的脑袋边上。死人灰白腐烂的脸大剌剌地占据了靶心的位置。

“这次你又是因为什么出来?”克努特已经搭上第二支箭,箭簇瞄准死人的眉间,但他没有把弓拉满。

“是你召唤我,我才出现的。”死人仍然占据靶心的位置,分叉的胡子脏污干枯,因为死去多时而失去光泽,“还记得吗,现在,我是唯一能倾听你告解的人了。”说到这里,死人得意洋洋地眨了眨黑漆漆的眼睛。“你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崽子的时候,总是爱找那个酒鬼神父,好像有忏悔不完的罪。如今你手上的血足以污染整个半岛的土地,你倒是不找他说话了。哈,那神父哪怕知道的有我百分之一,大概也会被你砍掉脑袋。”

“我不轻易砍人脑袋。”克努特静静地说,他竭力克制手臂不要颤抖,弓弦陷进他的手指。

“因为你害怕暴力?”死人冲他做了个鬼脸,“啊,我知道了,你跟你那个老师学得很好,你还会用毒,就像你杀死你的兄弟——”死人的话没说完,一支箭射进他喋喋不休的嘴巴里,但因为力量不够,没能钉住死人的头,又无力地落到地上。

“我说中了?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还在想这个。”死人冲掉在地上的箭啐了一口,黑漆漆的眼睛又转向克努特,“啊,我明白了,是因为那张弓吗?那是他曾经承诺要送给你的东西。”

“你不该知道。”克努特闭上眼睛,但即使在眼睑后的黑暗里,他依然能轻易分辨出死人的轮廓。

“我是你唯一能诚实以对的人,我当然什么都知道。”死人阴毒地说,“他没履行承诺,但那张弓最终还是到了你手上。王冠从不等待别人施舍,王冠要得到,王冠便得到。”

但是哈拉德没有忘记承诺。克努特想。在他最后一次见到哈拉德的时候,病重的丹麦国王握住了他的手,手指无力地蜷曲着,但仍然捏了捏他的拇指关节——就像原来哈拉德教他射箭那样。

“我知道你不喜欢刀剑。”有一天,哈拉德对年幼的克努特说,“让我带你来看看别的东西。”弓箭既锻炼体能,又不会像近战练习那样容易受伤。即使是拉格纳也不得不同意,应当让年幼的王子活动身体,但他仍然坚持要在旁边陪同。

分给克努特的是东边的民族更常用的角弓,比哈拉德常用的弓更小也更轻。他仍然费了很大力气、尝试多次才勉强拉开,更不要说射中标靶,而哈拉德却已经能轻松拉开比他身高还要高的长弓。但克努特并不像抗拒剑戟那样抗拒弓箭。

弓箭给他的感觉不同。克努特喜欢弓已张开,箭在弦上,静静等待时机的感觉。哈拉德半跪在他背后,他能感受到兄长结实的胸膛在他身后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温热的、有力的、已经布满剑茧的手裹住他的手。哈拉德校正他捏弓弦的手指,帮他调整姿势,弓弦会变得稳当,箭簇也真的能到达它所指的方向。

这时他不是孤独的。这时他做得到平时无法做到的事。

克努特张弓搭箭,准备松手时,顽固的死人又说话了:

“你真的以为那是爱吗?”斯维恩嗤笑道,“和你一样,他只是在扮演而已。毕竟,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只有更强的那个才被允许活下来。”

在斯维恩出征英格兰之前,哈拉德设宴为他们饯行。

“那个小王子真的要跟着国王去打仗?”

“哈,那真是个王子吗?我看他更像个小公主!那张芙蕾雅似的脸真是可惜了!”

哈拉德冲那些人摇摇头,有些人自称贵族,但说话方式和地痞流氓无异。“别信那些蠢货胡说,”他温和地拍拍克努特的肩膀,把矮他不止一头的弟弟拉到一边,“他们都忘记了,芙蕾雅也是战争女神,有一半的战士死后都要到她的领地去。”

“真的吗?”克努特听见自己问,竭力克制不要抓住兄长的衣袖。

“当然。”哈拉德微微一笑,“要我说,战士之野(Fólkvangr)是个不输给瓦尔哈拉的地方。”说话间,他招了招手,仆人递上一只盒子,哈拉德伸手掀开盖子。

盒子里躺着一顶新打造的头盔,有遮住上半张脸的假面,伸展出的双翼在厅堂的火光中闪闪发亮。

“工匠花了很久,我差点以为要来不及了。”哈拉德笑道,“我想既然你没法改变继承自你妈妈的美貌,那些人一时半会也没法老老实实改口。戴着它上战场吧,它会保护你的,就像芙蕾雅和瓦尔基里那样,带着我们死去的战士回到绿草如茵之地去,那里爱和战斗一样永不止息。”

“但爱和战斗怎么能放在一起?”他问哈拉德,“全能的天父不是教导我们应当爱邻人,应当避免争斗吗?”

哈拉德愣住了,克努特觉得一瞬间他的兄长看起来甚至有点悲伤。“我无意冒犯你的天父,克努特。”最终,哈拉德说,“如果祂是这么说的,那祂显然是不明白,爱和战争是同等残酷的东西。”又好像否定自我似的,他摇摇头,“别想这么多了,克努特,和父亲打赢了回来,我把那张紫杉长弓送给你。”

克努特想,如果我还相信天父的仁慈,那么我会祈祷哈拉德在祂的怀抱中获得安宁。但失去的人和事物永远不能回来了,是我杀死了他,如今他的尸体在陪葬的战船里烧尽,骨头也沉入水中,死已经完成了他。那顶生着双翼的头盔也早已遗失在英格兰某处荒野里,等待锈蚀成大地的一部分。但此时此刻,晨昏交际,即将破晓的时刻,哈拉德的长弓仍在克努特的掌心里颤动,像垂死之人急促起伏的胸膛。

他说,我将丹麦托付于你了。

“你当真以为他会放过你?”死人干裂破皮的嘴巴几乎要咧到耳根,“他那么说只不过是为了求你饶他一命。”

他记得拇指关节两侧传来的轻轻压力。

克努特第三次张弓搭箭。他深吸一口气,舒展肩膀,迈出半步,流畅地拉开弓,清脆的破空之声传来——晨曦自他背后犹如万千利箭,那被诅咒的头颅终于在金色的箭下消散了。

我还会再来的。他听见面目模糊的死人对他低语。你已经知道了,死者的恨和死者的爱一样长久。

那是一顶生着双翼的头盔。伸出的半截面甲剥夺了必死凡人会受伤流血的面孔,还以无血无泪、棱角分明的金属轮廓。鎏金花纹如同怪物或者神明的血管分布其上。只是工匠花了太长时间在那对精巧的羽翼上,差点让它错过自己的主人。

“它太招摇了。”哈拉德拿起头盔,以老练战士的挑剔眼光打量一圈,“克努特需要更结实的头盔。”

“小王子此行不正是为了向臣民证明他的勇气。”一位支持他的大贵族说,“我看这头盔就很合适,符合王子的威严,让人闻风丧胆。”说完,他颇为自得地微笑起来。

这么招摇,倒不如说是让他变成英吉利长弓手的靶子。哈拉德想。但他没有再说什么。任谁都知道,克努特不擅长打仗,不如说,他的弟弟总是在尽力避免冲突。斯维恩决定亲征英格兰时,哈拉德曾经提出应当由自己去,或者至少为了保证胜利,国王应该带上他,而不是连挥剑都不愿意的克努特。国王拒绝了。

“雏鹰总要学飞的。”斯维恩说,“身为我的儿子,他不能总是躲在拉格纳背后。”

但鹰巢里的雏鹰通常只能活一个。哈拉德很清楚这一点。王冠只能戴在一个人头上。如果克努特和阿斯特里德一样是个公主就好了。哈拉德想,女人们可以躲在帷幕之后,她们要经营一切,但也远离残酷的流血。可是克努特是王子,丹麦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就算他躲到修道院里去,就算他只是个半大孩子,就算他不愿挥剑,也会有对哈拉德不满的贵族掘地三尺把他挖出来变成叛乱的旗帜——至少克努特相信的基督还是自愿上十字架被钉死的。

在哈拉德看来,那顶装饰远大于实用的头盔,倒是和自己意图很相称的礼物,漂亮的虚情假意。克努特没有立刻戴上它,反而把它放回了盒子里,珍惜地抱在怀中,他看了看哈拉德,欲言又止。于是哈拉德遣走了仆人。饯行的宴会上觥筹交错,暂时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兄弟。

“哈拉德,像你一样活着感觉一定很好。”克努特眼睛重又盯着地面,几乎要被周围的声音淹没,“为什么我会出生呢。”

哈拉德低头看着克努特,大厅明灭的火光中,他的弟弟看起来甚至比实际年龄更小。

“抬起头来,克努特,自我怀疑是最大的敌人。”他说,“奥丁固然偏爱战士,但勇者也有很多种方式战斗——还记得我教过你怎么用弓箭吗。”

克努特只是摇摇头。哈拉德知道他也并不是好射手,暂时还不是。但哈拉德没有放弃,“你的天父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一定有祂的目的。”哪怕那个目的是让你变成王冠的牺牲,他想,但我们不必走到那一步……我们不必走到那一步。

“可我不想要战争。”克努特别过脸,又低声说,“但我知道这么说的人都活不长。”

“那么,克努特,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许久的沉默。克努特盯着地面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出乎意料的,他主动迈出一步,伸手拥抱了高出他一截的兄长。哈拉德没有看见克努特的表情,但他感到了温热的泪水透过衣衫、沿着他的肩胛流下来。

第二天,哈拉德在港口为他们送行。克努特已经戴上了那顶头盔,直到登船,哈拉德也没有看清他的脸。作为最后一面,哈拉德想,也许这样更好。

“他这下看起来倒真像个瓦尔基里了。”他听见身后有人说。

斯维恩的死讯和克努特的来信几乎同时到达。在最初的震惊后,哈拉德接下了丹麦的王冠。而克努特的来信要求征服英格兰的援军。

不能同意。他的亲信们争辩道,我们都知道第一年在伦敦发生了什么。克努特是个糟糕的领袖。

但是那时在伦敦最大的敌人、托鲁凯尔已归于他麾下。约姆战士团也听从他的指挥。他准备开春就南下。

那更不能派援军了。如果他真的能征服英格兰,那——

哈拉德不再继续听他们的争执,靠着窗边向外望去。前几日刚下过雪,天空冰冷明净,偶尔有浮冰般的云飘过。很适合外出活动的天气。他想起第一次教克努特射箭时,也是这样好的天气。克努特那时力气还太小,他们不得不把长弓换成轻便、适用于骑射的角弓。

“我需要你的帮助,哈拉德。”而现在,克努特在信中写道,“如果我顺利打下英格兰,我们将共同统治北海。”

写信的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哈拉德闭上眼睛。他竭力想象如今克努特看起来会是什么样——然而他失败了。几年过去,哈拉德甚至无法想起克努特离开前的样子了,除了在港口的最后一面,克努特戴着头盔,半截面甲占据了他大半张脸,双翼在两侧张开,鎏金的花纹仿佛奇异的血管——那头盔本身变成了他的脸。他的金发随风微微飘动,仿佛芙蕾雅亲自登上了战船一般。那时哈拉德还再确信不过那只是他送给克努特、用于掩饰后者软弱的壳,但他现在则不那么确定了。

可是人真的会在短短数年间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克努特,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如果克努特也只想要王冠,那事情就简单地多,我们就可以像父辈一样反目成仇、流尽最后一滴血,哈拉德想,但是,克努特想要的不是王冠,克努特想要的是爱。是已经失去了的,也许永远也不会得到的爱。

于是他同意了。

援军到达英格兰不到一年后,哈拉德便病倒了。病痛来得非常突然,如同野火般席卷全身,连治疗师也毫无头绪。自然宫廷中永远不乏传言,有人给国王下了恶毒的诅咒,或者,更实际一点,有人给国王下毒。嫌疑人名单里国王的兄弟最为显眼。他所剩不多的亲信中有人一度反对让克努特回到丹麦。

在那之前宣布克努特是叛国者。他们说,不要让他来夺走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但哈拉德阻止了他们。他自知时日无多,因此博弈的结果、乃至博弈本身都即将失去意义。如果克努特只想要王冠,那他只需要等待哈拉德咽气再进入耶灵,但如果,如果——

如今他已经无法进食,连视物都变得困难。曾经熟悉的人都变成明暗间模糊的影子。低烧与内脏的钝痛缓慢又无情地炙烤着他。难怪人人都想死在战场上,哈拉德想,病痛比战伤可怕多了,但无论如何,应该很快就要结束了。

那么,克努特,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哈拉德等待着。


然后他听见有人宣布英格兰国王来了。他的手被握住了。来人对他来说首先是模糊四散的金色影子,然后那些金色慢慢聚拢成型。

如今克努特不再需要虚张声势的头盔来当外壳,他坦荡地展现面孔——他依然有遗传自母亲的浅色头发和皮肤,海蓝眼睛下方的疤痕是勇武的证明。没人会怀疑眼前气质洗练的青年是奥丁偏爱的战士,倒不如说,那个华而不实的头盔对英格兰王来说才是多余的累赘。

哈拉德也曾听过战场来的传言,说一度怯懦的小王子变得气度不凡,踩过满地贿赂的银币、缴获的武器珍宝、敌人的尸首,却不多看一眼,他不是来讨价还价的,他是来征服的。

那听起来完全不像是我的弟弟。他回答,但如果这是真的,我很为他骄傲。但哈拉德也在想,如果这是真的,那他认识的那个克努特也一定被摧毁过了。拉格纳没法保护他一辈子,克努特终于也明白,我们生活在怎样的地狱里,而王冠又要求怎样的牺牲了。

所以,他的弟弟最终没能从战争中幸存。哈拉德闭上眼。哈拉德握着克努特的手,小王子曾经柔软的指尖也已经布满了剑茧。而现在他要戴上王冠了。

很快,你背后拖行的死者就会长过你加冕的仪仗,而我也会加入其中。

现在哪怕稍微动动手指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他知道自己离赫尔的领地不远了。可是不行。现在不行。永远不行。哈拉德轻轻地捏了捏克努特的拇指关节。

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