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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一些不太明显的改变,一次突如其来的野炊。
阴雨带来的假期没能长久,天要放晴,德国人要来,任务等着要完成。讲故事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太阳重新露脸。第三天早晨四点半,飞行员们匆匆在睡衣外面套上战斗服和救生衣,胡乱填了点早饭,接着睡眼惺忪地爬上了车,沃维克的胡茬上还沾着牙膏。到了悦石机场,飞行员们仿佛行尸走肉一样晃进小屋,纷纷倒在目力所及的平坦的表面。
休兹竭力维持指挥官的架子,坚持坐在办公桌后那把硬木椅子上,但宿醉后的头痛仍在猛烈袭击他的脑袋。只有费雪看上去完全清醒,轻松地在一堆睡得横七竖八的飞行员中找到下脚的地方,向指挥官走去。
“地勤说要换掉几架来不及修好的飞机。”他说,“替换的昨晚有人运过来了,停在老地方。”
昏昏沉沉的休兹刚才一直在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多谢。”他咕哝道。就睡一会儿,他想,反正那倒霉电话一响我一准跳起来。
结果,破晓后不到半小时被叫走的是科尔德威尔和莫兰比尔的A小队,早饭仍然沉甸甸地垂在他们的胃袋里。B小队的波布兰吹着口哨,幸灾乐祸地看他们随着铛铛铛的行动铃声跑出屋子,即使脾气温和如科尔德威尔,也忍不住向波布兰投去怨毒眼神。
一个小时后,A小队回来,没有任何成果。换B小队巡逻任务。什么也没有。等待。更多的等待。阳光很好,“泳者”戈登把椅子拖到室外去睡了,结果A小队十分钟之后又要离开,他只好匆匆忙忙跟上队友,欧文.麦克法蒂安占了他的位置。
中午的海峡护航任务照例由休兹带领B小队执行。在把邮购目录和南部旅游手册又翻了一遍之后,波布兰忍不住开口:“我以为你该轮休了,长官。”
刚才还垂着脑袋在桌子后假寐的休兹睁开眼睛,声音听上去清醒极了:“管好你自己的事。”
“无意冒犯。”波布兰说,“只是我听说你有幸受邀前往英格兰最好的葡萄酒庄。”
休兹没说话。
“要我说,就勇敢地当个绅士。”波布兰慢吞吞地说,“昂首挺胸地去参加婚礼,最后一次牵牵她的手,祝她此生幸福快乐,然后给我们带点英格兰最好的葡萄酒回来吧。”
“你倒是十分善解人意。”休兹说,“那我想知道,你跟那个波兰人又是在闹什么小学生脾气?”
“爱情使人盲目。”一阵低声哄笑。波布兰转过头去,发现谢克利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拿报纸挡着脸,其他几个人要么转开脸,要么拼命绷着脸忍笑。
“不,你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混球。爱情使人勇往直前。”波布兰一边说,一边得意地晃晃刚刚送到的包裹。其他人懒得问他是哪个女朋友,免得给他更多开口炫耀的机会。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拆开包裹,电话又响了。
好事情是,这次是常规护送任务,他们的调度员话很少,升空之后,休兹甚至有时间走神——葬礼、婚礼、还有前一天傍晚的那通电话。
“妈妈,是我。”
“对,我从镇上的饭店打来的。”
“不,没什么大事,只是想问个好。”他说,“下次放假还想我带你和爸爸去伦敦吗?”
“当然,当然。我想起来了,你不喜欢利兹酒店的食物。”他慢慢地说。我怎么会忘了,那可是好长一篇演讲。
“舞会?算了吧,妈妈。”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就只有四十八小时的时间,对初入社交场的女孩们是不是太残酷了?”
“你听说了?”他干咳了一声,“我该猜到,劳伦斯婶婶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对,她让亨德森中校,对,就是你见过的那位 ‘狼人’ 送来了请帖。”大堂里安静地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声音,人都到哪里去了?
“不要这么说,妈妈。”他低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一家,但她本人也没做错什么。”
“什么?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不,我没时间回去。伊芙琳表妹可以住我的旧房间,你知道二楼客房的那张床,没有客人睡过那里之后还会再来——”
“是,你肯定想得比我周全。”他喃喃道,“你说你让仆人扔了我的 ‘博物馆’?”
“不,没关系……我想那里也就只有一些小玩意了,几个锡兵,燧石,弹弓之类的东西。”他清了清嗓子,“爸爸呢?还只关心他那些马?”
“我猜也是。”他看了看角落里的座钟,“……我该挂断了,妈妈,替我向伊芙琳表妹问好。”他深吸一口气,感到有什么东西长久之后终于断裂了。
休兹拉高机头,看见整齐宁静的英格兰绿色原野向后退去,蔚蓝海峡从一条蓝色细线变得越来越宽阔。做飞行员的好处是,在数千英尺的高空中,大部分的烦恼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这里是红二,”谢克利的声音从无线电里传来,“后方敌机——”话音未落,B小队迅速四下散开。一群战斗机借着阳光的掩护扑上来。Rat-ta-ta,Rat-ta-ta,他后颈上的汗毛直竖,是Me-109 熟悉的炮弹击发声。
“哦,好姑娘,求你了,做个好姑娘好吗。”波布兰交替着猛踹转向踏板,仿佛蹬着自行车拼命上坡。身后的Me-109战斗机紧追不舍。这就是为什么喷火是更受欢迎的那个,他想,敏捷机灵,从来不需要他这么粗鲁,相比之下,飓风就像个笨笨的乡下姑娘,跳舞时总是需要额外的提醒才不会踩到你的脚。
不过,飞行员之间一个不成文的原则,安全落地之前绝不说你座驾的坏话,何况波布兰自诩对待飞机如同对待女士般宽容不拘,有万般脏话也只能尽数暗自投掷给丑陋的黄鼻子Me-109飞行员。再说,飓风这乡下姑娘相比之下虽然有些笨重,但结实得很,总有办法脱险——于是他改变战术,忽略眩晕感,又开始猛踩一边的转向踏板,希望能绕到那架Me-109后面,躲开那致命的炮弹。
一切开始变慢。前方视野有架飞机拖着白色的尾巴坠下去,接着,在他分辨出敌友之前,自己的飓风转过弯,他看不见了。
“重新编队!重新编队!”休兹在无线电里大喊,“红领队,重新编队!”
真是时候。无线电里传来更多含混不清的声音,但古怪的是,波布兰的前方视野却只有云絮和蓝天——休兹和其他人到底在哪?连人都找不到,他要上哪里归队?焦躁和眩晕并没让他停下脚下的动作,转弯再急一点,只要再一点——
“这就对了——”之前追着他的Me-109终于出现在他的准星里。他按下开火按钮,机枪轰响数秒后停下,他看见Me-109窜出火焰,歪倒向一边。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疑惑自己的两架僚机为什么没有及时提供掩护。“黄二,黄三!”他冲着无线电大喊,“这里是黄一,报告情况!”KKK和威尔士大熊死到哪里去了?
接下来漫长的三十秒,除了梅林引擎的轰鸣声,没人回答他。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一辆车停在机场边缘的土路上,情报官姆莱听见刹车声抬头,瞧见费雪拎着几只保温壶和一只野餐篮子走过来。
“你去了哪里?”姆莱好奇地问。
“镇上。”费雪简洁地回答,“带了茶和三明治。”他在办公桌上放下这些东西,转而寻找自己的茶杯。
“那要比去基地更远。”姆莱狐疑地看着他。
“基地被炸了。”费雪平静地说,他看见情报官的表情,“别担心,机库和油泵没事,厨房完了,我好不容易抢救出来这些。”他冲那些来之不易的保温杯点点头。
“我怎么没听到任何消息。”姆莱干巴巴地说。
“在上一通你没接的电话里。”费雪回答,“男孩们还没回来吗?”
姆莱摇摇头。“也没有什么成果。”他补充了一句。
费雪端起热气腾腾的茶杯。
“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心平气和,”姆莱想起几天前的插曲,不禁皱起眉头,“这帮飞行员简直对什么都毫无敬畏之心,要是公众知道,这对士气会——”
费雪瞧了他一眼,他看上去有点惊讶。“所以,你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情报官说,“即使我不完全同意当前不求和的政策,但入侵如今迫在眉睫,而空军还——”
“你要三明治吗?”费雪平静地问他,“等他们落地就什么也不剩了。”
姆莱用那种“你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银发的副官。费雪耸耸肩,自己拿了一块,坐到桌子后面去。
“你们从皇家飞行部队时代开始就这么不负责任吗?”姆莱忍不住了。
费雪动作停了一下,没说话,好像在听什么。然后他放下那块薄薄的小黄瓜三明治,掏出手帕擦擦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很有些年头的黄铜单筒望远镜,走了出去。姆莱全程盯着他,后者展开望远镜,在看上去似乎空无一物的天空观察了一阵。
“享用小黄瓜三明治的最后机会。”银发的副官开口了,“我看到有人要准备归队了。”
姆莱瞪着他和他手上那个夸张的黄铜望远镜。
“我是海军空中部队出身,不是皇家飞行部队。(注7)”费雪笑眯眯地回答,“一开始还是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测绘员呢。”
然后姆莱也听见了越来越近的梅林引擎声,接着是一声枪响,其中一个地勤人员挥舞着信号枪,冲几乎是擦着草地低飞过去的一架飓风大喊:“把他妈的起落架放下来!”
KKK还没来得及摘下头盔,休兹就对他大发雷霆足有二十分钟,甚至威胁要将他踢出中队——毕竟后者差点操作失误报废一架飓风,多半还要送掉自己小命,但似乎什么也不能毁掉比利时人的好心情。一从小屋里出来,他就几乎是愉快地问欧文.麦克法蒂安稍后要不要一同去镇上采购。
“你要知道,在波兰这么做,我们会在机库后面枪决你。”高尼夫一本正经地说。很难分辨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波兰人刚刚落地,是A小队最早回来的人之一,姆莱仍然在忙着记录B小队的简报,暂时没空理他。
KKK只是耸了耸肩,转脸对情报官说:“确认一架Me-109摔进海里坠毁,重伤另外一架。”他低声和情报官比划起来——姆莱坚持要自己填表和确认细节。
下午两点,除了科尔德威尔没有回来,其他人都顺利归队。在接替他们的中队到来后,休兹宣布解散,他们一窝蜂挤上车,回到基地。
“我想跟你谈谈。”高尼夫花了点功夫才找到波布兰,后者一反往常地早早待在公共休息室里对着壁炉发呆,而且高尼夫能从他的呼吸里闻到酒气。
“滚开。”听到脚步声,波布兰头也没回地说。金发的飞行员愣在了原地。
“来看看KKK和麦克法蒂安在轮子底下都发现了什么,”莫兰比尔这时从走廊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费雪老爹的驾照应该被没收——”
“他是怎么回事?”高尼夫困惑地问,“他的僚机不是都回来了吗。”
莫兰比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波布兰闷闷不乐的背影,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我想我知道。”他咧嘴笑了笑,“人不能得意地太早。”
波布兰再次醒来时,夕阳把屋里屋外染成一片金红色,窗户上贴着的防震裂胶带在他脸上投下十字交叉的阴影。他揉揉眼睛,四下空无一人。又过了一会儿,昏沉感缓缓消退。看样子大部分飞行员多半都跑到镇上吃晚饭去了。而他一回基地之后就倒在扶手椅上睡得不省人事,他本该在镇上和那些人分享碎肉派和啤酒,但波布兰没那个心情。
他想站起身,却踉跄几步,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他痛得眼冒金星,骂骂咧咧地踢了踢腿,这才发现他的一只脚踝被绑在椅子腿上,绑着他的是条颜色花哨的丝巾——他今天上午收到的那条。
波布兰叹了口气,把剩下来的骂人话原路咽回去,用手臂支撑自己坐起来,弓起后背,伸手去解那个柔软的结。不一会儿,那条丝巾便落在他手中。他不禁叹了口气。
“你要对那可怜的家伙做什么?”高尼夫回头,看见一个橙红色头发、系着花哨领巾的飞行员踩过潮湿柔软的土地向他走来,空气里还有几分夏季短暂阵雨后的尘土气味与绿意。几分钟前,波布兰看见高尼夫静悄悄地绕过营地,于是好奇地跟上来。然而走近一看,放在岩石上的东西只令他大倒胃口。
死去的兔子躯体柔软顺从地贴在岩石表面,脑袋有一部分凹陷了下去,血和他不太愿意去细想的东西浸透了皮毛。高尼夫半跪在一边,一手捏着起兔子后颈的一块,另一只手中闪着银光的折刀探进棕褐色的绒毛。他用刀割开了个口子,接着像脱去一只手套那样向后拉扯着、将棕褐色的毛皮剥脱下来,露出里面粉色与灰色的肉。
“真恶心。”波布兰说,“你在搞什么?”
高尼夫没有说话,他拿起兔子的后腿,将腿脚上的剩余的皮毛像脱袜子那样除了下去。另一条腿也一样。接着,他戴着粗线手套的手依次将两条后腿关节反向折了一下。
波布兰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大叫或者跑开。但就在这时,高尼夫开口了:“你有火柴吗?”
“你该不会是想吃了那个可怜的家伙吧。”波布兰说。
高尼夫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你们英国人做饭比传闻中的还要难吃。”
“不关我事。”波布兰说,“说了我妈是爱尔兰人,我爸是法国人。”
高尼夫没理他,又低下头料理那只剥了皮的兔子。刀锋从腹部中间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内脏,高尼夫小心地翻检了一会儿。就在波布兰快吐出来的时候,金发的飞行员宣布道:“肝脏看上去很健康。”
“我说过了吗?说过了就再说一次。”波布兰皱眉道,“你真恶心。”
“是为了检查有没有疾病。”高尼夫平静地说,“肝脏上有斑点的话就不能吃了。它很健康。”肝脏在他手中是深玫瑰红色的。“所以,你有火柴吗?”他说,“有火柴的话,我考虑分你一半。”
“你不抽烟?”
高尼夫摇摇头。
“我才不吃这东西。”波布兰说,“作为一个文明人,我有标准也有追求,还注重卫生。”
“我看过厨房了,废墟一片。”高尼夫耸耸肩,“我还抢救了点盐出来。”
波布兰转转眼珠,飞快地做了决定。“在这种潮乎乎的地方生不起火来。”他说,“我知道有个地方能不引人注目地干这事,十五分钟以后在仓库后面见。”
“那就请你顺便去再搜刮点别的香料。”高尼夫理所当然地说,“什么都行。”
“你这个可恶的贼,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会更好吃。”高尼夫头也不抬地回答。
等高尼夫捧着料理好的肉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波布兰脚边已经升起一簇火堆。
高尼夫打量了那簇火焰片刻,又嗅了嗅空气,闻到可疑的、纸张燃烧的气味,但他决定不加以深究——只要能烤熟兔肉,波布兰就是拿飞机里的辛烷点火他也不在乎。“你不是那么没有用嘛。”他说,没等波布兰再说话就转身忙碌起来。
令波布兰有些惊讶的是,高尼夫真的如约定那样分了他一半的肉。烤出来的兔肉咀嚼起来口感奇怪,但托了那些香料的福,并不难吃。波布兰试图咽下一大口兔子肉,结果那东西铁了心似的堵在他喉咙口。
这时,一只已经拧开的扁酒壶善解人意地递到他面前。波布兰闻不到什么气味,于是大胆灌下一口,结果嘴唇瞬间失去知觉。
“伏特加?”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开口说话。
高尼夫点点头。一阵沉默。
“我开枪打死了它。”他瞥了一眼兔皮说。
波布兰瞪了他一眼。火堆里的树枝发出噼啪爆裂声。
“不是你想的那样。”高尼夫说,“麦克法蒂安和KKK在副官的车轮底下发现了它,还没死透。”
“残忍。”波布兰半真半假地说,“走开,我要吐了。”但味道真的不错。
“是仁慈。”高尼夫回答,“让它免于更大的痛苦。”
“你怎么没跟他们去镇上享受?”波布兰问,“烤得不错,但肯定没有酒吧里的牧羊人派好吃。”
波布兰本来以为高尼夫还有些刻薄评论,但另一个飞行员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着篝火。
“我不能。”半晌,金发的波兰人说,“我需要想一想今天的事。”
“什么?”波布兰想了一会儿,“哦,你说没回来的科尔德威尔?”他耸耸肩,又咬下一口兔肉,“这又关你什么事,独行侠?”
后视镜不太好用。一万两千英尺处,高尼夫默默地想道,一路上气流颠簸让他除了晃动的光之外几乎看不清什么。
“这里是绿一,”莫兰比尔的声音传来,“蓝二,你顶窗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高尼夫本打算说点什么,但这时调度员的声音响起:“马戏团呼叫驯兽师(tamer),Angels Seven,角度1-2-0——”一阵杂音盖住了接下来的内容。
“这里是驯兽师蓝一。”科尔德威尔说,“请重复内容,马戏团。”他腾出一只手把拉链一路拉到下巴,地面或许是温暖宜人的夏季,但在这台漏风的飓风里可不是。
又一阵杂音。
“有人听见他说什么了吗?”科尔德威尔在频道里问道。
“Abracadabra,吃我的帽子吧。”莫兰比尔咕哝道。A小队起飞不久后,调度员曾指挥他们沿迪尔镇一带的海岸巡逻,但之后又改变主意。不管马戏团计划有什么新表演,他都没说清楚,科尔德威尔思索片刻后决定仍然按原定路线前进。
“马戏团呼叫驯兽师,你们怎么回事?”两分钟后,另一个声音从无线电里传了出来。“Angels Twelve,三十一架敌机,角度1-1-0。”
“这里是驯兽师蓝一,类别?”
“十九架轰炸机,十二架战斗机,很可能是Me-109。”要是他们真的够聪明,想要防德国人窃听,那也该给Me-109取个正经代号,黄鼻子小丑就挺好。天空放晴,日光刺得高尼夫眯起眼睛,不算视野左上方那个疑似污点的痕迹,暂时还没有可疑目标。科尔德威尔正领着他们尽力爬升,高尼夫粗略估算了一下, 四千英尺差距,如果调度员没搞错,他们很有可能来不及爬到机群上方,他本打算再次无视编队,继续独自一人作战,但想到之前科尔德威尔的警告,高尼夫最终决定留下,看看他的长机准备如何应对。
“后视镜怎么会不好用?”波布兰抗议。
高尼夫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在乎的是科尔德威尔的事?”
“哦,那个。”波布兰说,“我也挺在乎——别那样看我。但我更好奇你这回怎么愿意当一个合格的僚机,而不是急着大开杀戒。”
高尼夫向他投去一个“你无药可救”的眼神,摇了摇头。“你说对了两件事。”他平静地说,“后视镜很好用。我不是合格的僚机。”
波布兰短促地笑了一声。“哈!我怎么说来着。”
“你还想不想听,自大狂先生?”高尼夫冷冷地说。
“想得很,想得很。”波布兰伸了伸腿,“但我们能不能跳过莫兰比尔骂人的部分——我这几年听得已经够多了。”他又咬下一口兔肉。
“那就不剩什么了。”高尼夫一本正经地回答。
“哈,哈,哈,真好笑。”波布兰说,“你到底还要不要讲?”
“科尔德威尔下令在敌机群后方直线并队。”高尼夫冷冷地说,“就像你们英国人挨个排队买酒那样打仗。”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波兰佬,我妈是骄傲的爱尔兰人。”
高尼夫耸耸肩。“所以我降低高度,在Heinkel 的后机枪手发现我们之前先开了火。”
“休兹知道你不听从命令会剥了你的皮挂在旗杆上。”波布兰说,“我在想科尔德威尔为什么没有。”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对面的飞行员。“有人还是复仇心切,对不对?”
高尼夫平静地直视波布兰。“不管你怎么想,我加入皇家空军不是来故意送死的。”他说,“偷袭时每分每秒都很宝贵,尤其在头顶上还有战斗机的时候。”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跟我讲这些?”波布兰眯起翠色眼睛,“有人为他并不高明的战术付出了代价,证明另外某些人的远见,你该给自己买一杯庆祝才对。”
“跟战术没关系。”高尼夫难得有点烦躁地看着他,“就算我再不赞同这愚蠢战术,反正最后总要演变成乱作一团的狗斗。但是——”
波布兰瞧着他。
“我从后视镜看见他被偷袭,跳了伞。他落在海面上,我在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呼叫了救援,但我没能停留太久——头顶上还有战斗机。”高尼夫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第一,我是他的僚机,应该掩护他的后方,第二,如果他装了后视镜——”
“所以你承认我是对了。”波布兰说,“两个方面。”
“是。”高尼夫干脆地说,“你是对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之间就只有树枝燃烧爆裂的声音。
“要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波布兰最终耸耸肩,“你看到他跳了伞,替他赶走了几架烦人的Me-109,叫了救援。等情报官知道他下落可能要两三天。我要是他,就先玩个够再考虑归队的事。”他打了个哈欠,“科尔德威尔会很高兴能再休几天假的。”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教名。”高尼夫说,“也没有听过你们喊他什么绰号。”
“……告诉你,我竟然也不知道。”波布兰似乎被逗乐了,“但没关系,我们之后可以想一个。”
天色变得越来越暗,树梢上最早的一批星星无声地闪烁着。“我很意外。”波布兰首先站起来,“很高兴知道雪人也有一颗心。”他向对面的飞行员伸出手。
高尼夫拉着他的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首先就不是个很高明的绰号。”
“我管你怎么想。”
“要是我说我知道你没去喝酒是因为被女朋友甩了呢。”
“我收回前言。”波布兰眯起眼睛,“还有,到底是哪个混球用安杰丽卡的丝巾绑我的?”
“无可奉告。”
后视镜里两架Me-109越来越近,他踩下转向踏板,把节流阀开到底,调整操纵杆。高度仪读数一路跌到一千五百英尺。他已经错过跳伞机会。但他甚至没有打开顶窗,反而稳稳地握紧控制杆,调整角度。心脏高悬,而人在下坠,每个细胞都在尖叫他就要死了,粉身碎骨。
这不是KKK第一次面对死亡。五月份那场逃亡的尾声,他赶到海滩,大撤退即将结束,没有人愿意给落单的飞行员腾出空来。他只好沿海岸骑着摩托继续寻找船只。
引擎的嘈杂声中,他听见附近传来熟悉的勃朗宁机枪声,感到一瞬间的疑惑——自己并没有按下开火。操纵杆向左,后视镜里,掠过一架飓风偏转飞过的影子。飞行员的脑袋在很高的位置,很可能是欧文.麦克法蒂安。在重压下的瞬间,人的头脑能处理的东西多到惊人——
摩托车的油就快用完了,在绝望的最后几英里骑行中,他听见枪声,目睹十几个波兰步兵抢下一条法国船,于是他扔下摩托车,举起双手接近那些警惕的士兵,手中挥舞着自己原来部队的文件,几乎要跪下恳求他们带他一起走。
最后五十英尺,KKK瞥了一眼顶窗上的后视镜,还剩一架Me-109咬着他不放,前方的视野里泛着波浪的深蓝色水体正急速砸来,他咬紧牙关,拼命拉起机头——
或许出于某种同病相怜,或许仅仅是不耐烦,那些波兰人没有把子弹打进他的脑袋里,也没有留他在海滩上等死。他在舱底获得了一个位置,外面斯图卡轰炸机的尖啸来了又走,海将他们的船抛上抛下犹如玩物,有人在低声祈祷。
——爆炸带来的冲击差点让他脑袋撞到顶窗。颠簸中,那架跟着他到最后的Me-109摔进海里,浓烟和火焰遮住了机身。
随着血液流回视神经,眼前的事物重新有了色彩,KKK长出了一口气,仍然紧握着控制杆。片刻后,他的飓风重新获得高度。不敢在战斗时浪费片刻取下防风镜,他只能拼命睁大眼睛、眨掉阻碍视线的泪水。与此同时,少年的胸膛在那衬衫布料下不停起伏,接着他仿佛不受控制地、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一种古怪的信念如心脏搏动一般在他体内回响:如果他能躲过这一劫,那接下来他就能战胜一切。是的,一切。
卡林.冯.克罗歇尔再次睁开眼睛,车窗外的夕阳映得他的头发像要燃烧起来一样。
“从这里寄信到伦敦要多长时间?”他问。
“那要看你寄给谁。”费雪好奇地从后视镜打量着年轻的飞行员。
开伞之后,下降的过程慢慢悠悠、几乎让人觉得不耐烦,但最后一百米到沉入水中几乎也就是片刻功夫。接下来挣扎着漂在水上的时间却无比漫长。
“抓紧点!”他听见水面上有人大喊,挥手乱抓,救生衣似乎仅仅愿意让他贴着水面,而不肯让他的脑袋露出来。他拼命踩水。片刻之后,脑袋再一次浮上海面。盐水令他眼睛和肺都生疼。几只手拉住了他,而他正忙着把肺里冰冷的雾咳出来。
浑身湿透的飞行员擦了擦脸上的水,他看见甲板被洗刷得干净整齐,不像渔船,更像是赛艇。有人给他拿来了毯子,他生硬地用英语说了句谢谢。
“这么有礼貌肯定是德佬,不是我们的飞行员。”递给他毯子的人对其他人说,又转脸看了看被捞上来的飞行员,“不幸的是,从登船的那一刻,你就是皇家空军的俘虏了,……先生?”
“欧根。”那个飞行员打着冷颤回答,“施瓦茨.欧根,中尉。”
“那是你的Me-109吗?”水手指着不远处一片色彩斑斓的油污和那上面漂着的残骸。
“什么?”欧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的。正确的称呼是Bf-109,先生。”他忍不住纠正道。看着爱机的残骸逐渐下沉,心中很不好受。
第一个中年水手耸耸肩,“我们可以收工回去了吧?”
另一个点点头。“虽然迟了点,但总算是把空军嚷嚷着要找的人捞了回来。”
“是啊,买一送一,还不坏。”
“喂,既然你没什么事做,那就发挥点作用,替我们去看一下船舱底下的那个家伙,好吗?”之前拉他上来的那个水手对他说。
“当然。”欧根裹紧了毯子,上下牙齿仍在不停磕碰着,但至少血液正流回四肢。最好乖乖照做,他有点哆嗦地站起身。
“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被端到他面前,红茶,或许还掺了白兰地。欧根伸手接过,指尖传来的暖意几乎令他发出叹息,“也问问船舱下面那个家伙要不要再来点。”
欧根点点头,头发在往下滴水,他从嘴唇上尝到苦咸。他接过杯子,小心地喝了几口杯子里的古怪饮料(英国人,他暗自摇摇头),又裹紧毯子。救援快艇几乎是蹦跳着在蓝色海面巡行,风吹得他耳朵里再听不见别的声音。他蹒跚着走向舷梯,爬到甲板下的船舱里。等眼睛适应舱底昏暗后,欧根分辨出一个同样裹着毯子的人影蜷缩在一角的长凳上。一只杯子摆在那人面前的长桌上。
“你好,请不要紧张。”欧根礼貌地用有点生硬的英语问侯,“上面的水手让我来问问你要不要再来点热饮?”他有点欣慰地想,或许他不是今天唯一一个倒霉蛋。
那人没有回答,也没有更多动作。欧根清了清嗓子,准备用德语再问一遍,船身一阵剧烈颠簸。桌上的杯子危险地向边缘滑去,他下意识伸手——
沉闷的响声。已经变凉的液体沿着指缝滴落,欧根紧张地看了看手中险险接住的杯子。他四处望了望,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片刻之后他有了答案。
毯子从倒在地上的躯体滑开,露出湿透了的灰蓝飞行服。那个飞行员双眼紧闭,嘴唇已经是紫色,面孔灰白,像条被冻了很久的鱼。欧根把杯子放回桌上,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俯身伸手去试脉搏。
接着他转身剧烈呕吐起来。
Notes:
7. 隶属陆军的皇家飞行部队(Royal Flying Corps, RFC),以及皇家海军空中部队(Royal Naval Air Service, RNAS)这两个单位是皇家空军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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