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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简介:名字是最简单的魔咒。
4
好饿。
不可以。
这是她过去的两天内唯二的念头。她蜷缩在床下,渴望血肉再次浇灌饥饿的肚肠。她的鼻子告诉她,这里不缺可以成为食物的生物,尽管他们从尺寸上来说都比她一开始吃掉的那些要瘦小太多,但血肉就是血肉。双目中流出的血和口水流到地上,混在一起,她伸出舌头把它们舔干净。自己的血让她的胃再次因饥饿绞紧。她已经吃掉了清晨时留在门前的食物,但那些和血肉的香气根本没法比。
只要一下。只要一下。好饿。
不行。不可以。这里有叫做蕾拉的气味。那些小人的身上都有那个叫做蕾拉的气味。她的意识已经被饥饿挤压得很小,但她依然能隐约感觉到,如果她咬下去,就再也没有回去的路了。她想要回自己的名字。
她继续等待着,等着那些小人们纷纷睡到她头顶上。嬉笑,交谈,打闹,然后又慢慢平静下来,被逐渐规律的呼吸和鼾声取代。她动了动因为久坐而发麻的四肢。
“我知道你在那里。”突然,她的上方,一个声音轻轻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我知道你藏在那里。你不该偷吃我们的食物。”
她僵在原地。
“——不要怕,我们知道你藏在那里。”其中一个之后被她吃掉的声音温柔地说,“好孩子。我们已经知道你躲在哪里了。自己乖乖出来吧。”
“你那时真的看见我了吗?”她躺在祭台上,问那个正在她身上刻画的人。
她不觉得痛,只是能感到刀锋稳定地在她的皮肉间穿行,像游鱼破开水。
“记住,孩子,”那个声音说,一道银色闪光刺向她的眼睛,“这是我主给予你诚实的奖赏。”
于是这一次她没有动弹。她的鼻子忠实地告诉她,那个小人的身上蕾拉的气味最强烈。而蕾拉没有再说话。她们继续在黑暗中僵持着。
然后她远远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片刻之后,那个小人似乎也听见了。她听见蕾拉屏住了呼吸。
黑暗中,她听见一双小脚轻轻落在了地面上,蕾拉的脚步声很轻,但她能分辨出蕾拉走到了门口。她想,不要诚实,蕾拉,不要。但不远处空气的细微流动告诉她,蕾拉打开了门。
更多的气味很快涌了进来。
酒的气味。人尿的气味。金属的气味。愤怒与不甘的气味。恐惧的气味。恐惧的气味。恐惧的气味。
蕾拉的气味像一条线,牵着她向前。
恐惧的气味。
恐惧的气味。
恐惧的气味。
那你为什么要往外走呢,蕾拉?
“你是谁!别偷我们的食物!”
“哪里来的小孩——”陌生男人的声音传来,“什么偷?什么偷?你们这些不知感激的小鬼!外面的人都要饿死了!”
“小偷,别来偷我们的东西——咳,咳呃——”
她很熟悉这个声音。人的脖子被掐住时就会发出这样挣扎的声音。当她还在用两条腿走路,站在祭坛边上祈祷歌唱时常常听到这个声音。很快,光芒就会从声音的主人里渐渐消散,伴随周围狂喜的吟唱。密神收下了我们的礼物。
好饿。
不行。
好饿。
但那个快要消失的声音是蕾拉。蕾拉藏着她的名字,她不能把蕾拉让给任何东西。
气味如同丝线,牵着她高高跃起。
血肉、气管、骨头依次在她的口中依次绽开,温暖腥甜的血流进她的口中,如同久旱的甘霖。牙齿狠狠陷了进去,她甩头撕咬。密神在上,此世的痛苦不过是极乐的佐料。她感到生命的热气在她的口中逐渐流失,有人在远远地吟唱。来吧,来吧,甜蜜的死亡,把它当作主人的祝福吧。
“你为什么会有那个——”她听见蕾拉的声音,“你是——”
你认出我了吗?她没有抬头,又扯下一块皮肉,气管很坚韧,不容易扯开,脂肪又让她的牙齿打滑。饱足,姓名,都在近在眼前,她几乎被喜悦冲昏头脑。如果认出了的话就快说啊,告诉我,我的名字。
但很快又有别人的脚步声。
她认出了那个脚步声,属于她需要躲开的那类人。
但没关系,她恋恋不舍吞下那块肉,我会再来的。接着,她迅速地消失在了黑夜中。
第二天,气味告诉她,有陌生的人来,将她的战利品埋到了地下。可惜了,那个战利品身上还有很多血肉可以吃。另一件让她不安的事情是,小人们检查了各自的床底后,把床拼到一处,到了晚上,他们更紧密地挤在了一起,她无法单独见到蕾拉。但没关系,她把自己缩得很小,这些我都可以等,我已经饿了很久了,再饿一会儿也可以。
第三天,又来了更多陌生的人,他们是白天来的。战利品被他们挖了出来,但她不敢靠近,因为她还闻到了马和狗。动物的知觉要比人类灵敏太多,要不是她的皮毛上还结着泥巴和血浆的硬壳,早已融入这里,也许那条狗很快就会发现她。但她有两个意识,两个都知道怎么把自己藏好,然而也都再无力对抗饥饿。睡过去吧,睡过去吧,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用感觉到了。
尸体仍然在外面,只是盖了一层布遮掩,血肉腐烂的腥甜滋味在向她招手。
她在昏睡与清醒间徘徊,再次醒来时,空气里充满了鼠尾草燃烧的气味,像条温热沉重的毯子,盖住了她的鼻子。她抖动耳朵,没有可疑的声音。但饥饿和她一同醒来,又开始催促她,于是她凭借回忆中的线索,前去寻找战利品。
她的爪子踩过熟悉的地面,但今夜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鼠尾草的气味依然挥之不去。她在气味的迷宫中徘徊许久,终于,血和肉在终点向她招手,她张开嘴巴,准备将牙齿狠狠嵌进其中——
这不是战利品的气味。她想,然而更本能的那部分已经开始大口撕扯吞噬。味道也有点不对。可是她已经在舔嘴巴,试图让血肉的味道留存更久一点。
有什么东西勒住了她的脖子,她转头想要反抗,在那之前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捏住了她的后颈,她被狠狠压住,使不上力气——
有什么系在了她的脖子上。“好孩子,这样就可以了。”
她想要咬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但那只手不肯松开,她只觉得四肢越发沉重。
“鲁梅拉,可以了。”她听见那个声音说。于是夜风重新吹拂起来,鼠尾草的迷雾散去了。
“先站远点,要等药完全起效。”另一个声音说,“等一等,蕾拉——”
她昏昏欲睡,趴在了地上。她感到另一只小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一阵冰冷的刺痛从额头传来。
“杜哈,是你吗?”她听见蕾拉说,“杜哈。我的早晨。”
那冰冷的感觉从额头如花朵般缓缓绽开。接着,一道银色的光芒如丝线般渗入,冰冷又温柔,仿佛夜晚窗户一角里唯一的星星。
不要害怕。那个叫鲁梅拉的声音对她说,我看见你了。我都看见了。
拜铃耶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她抽出枕头下的匕首,悄没声息地掀开毯子起身,从隐蔽的一角窗户悄悄张望。提灯的光芒照亮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的身影。
“晚上好,护民官。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吗?”她打开门,掩住一个哈欠,懒洋洋地望着两个人,仿佛长袍下的一只手里并没有紧握着匕首。
“拜铃耶。”拉伊德说,“我们有些问题想问。”
拜铃耶面上不为所动。“你后面这位是?”
“初次见面,我叫鲁梅拉。”拉伊德身后的少女说着向她行了个礼。
刺青师深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原来你就是阿尔图家那个问东问西、出言不逊的女孩。”她脸上闪过恶毒的神情,“要是我早些时候见到你,一定把你喂给我主的仆人。”
“你想都别想。”拉伊德警告道,伸出一只手臂将鲁梅拉护在身后。
“哎呀,急什么,护民官。如果我真这么做了,你也没法把我怎么样。”拜铃耶说着冲她手臂上的那一圈荆棘抬了抬下巴,咯咯笑了,“你的命运可是与我相连呢。”
拉伊德叹了一口气。“拜铃耶,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她说,“是你送来的孩子们需要帮助。”
鲁梅拉则配合地掀起她脚边笼子盖布的一角。一股熟悉的黑暗气息传来。
拜铃耶看了她们两个一会儿。“进来吧。”她说。
拜铃耶的房子虽然看上去和黑街的大部分建筑一样简陋,但穿过那层褪色陈旧的门帘之后,室内的陈设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几处香薰蜡烛缓慢燃烧着,拉伊德借着微弱的光芒勉强能看清室内,有供客人刺青时休息的躺椅,一只有很多抽屉的柜子,一张放着黄铜天平、研钵、刀子、和各种刺青工具的长桌,房间中央则铺着褪色的地毯,地上散落着几只软垫和一张圆形矮桌,桌上堆着些散乱的纸牌,晒干的植物和动物毛皮、内脏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
“让我看看你们带来的东西。”拜铃耶边说边示意她们把那个笼子放在客厅一角。接着,她端着烛台,掀起了盖布。
“啊,盲犬。”她说,低头看着笼子里的东西,它毛皮雪白,脖子上有只项圈,现在安静地出奇,要不是那双不停流血的眼睛,几乎能当作是一只普通的狗。“你们是怎么抓住它的?”
“迷药。”鲁梅拉说。
拜铃耶回头看了她一眼。“这可是异界存在。”
“嗯,所以如果不管用的话我们就用大棒和魔法。”鲁梅拉语气平静,却不知为何让拜铃耶很恼火,但在她发作之前,拉伊德开口了。
“我们是在苗圃抓住它的。”护民官说,“最先看见它的是个孩子。于是我们设下了陷阱捉住了它。但是那个孩子说它是……她的朋友。”
拜铃耶笑了。 “真是傻孩子,什么朋友,它能给人带来的礼物只有甜蜜的死亡。告诉我,你的小朋友得到她想要的礼物了吗?”
拉伊德皱眉:“看见它的小孩说她认识你,拜铃耶。她说当初是你让她和另外几个孩子去找的阿尔图,说找到这位大人,就能让他们吃上饱饭。”
过了一会儿,拜铃耶才开口,这一次她的声音显得苍老、疲惫了很多。“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名字是蕾拉。黑发黑眼的女孩,她说你在她胸口纹了一朵花。”拉伊德说,“她说这只盲犬是她的朋友。”
拜铃耶闻言,又沉默地蹲下身,放低蜡烛,再次照亮笼子里昏睡的盲犬。在拉伊德出声阻止之前,她已经把手伸进笼子的缝隙,掰弄了几下盲犬的脑袋,似乎想看清什么东西。片刻之后,她叹了一口气,重新站起身,将罩布盖了回去。
“坐吧,”她随手指了指房间,“你们一定有很多话想问。”
于是两人在昏暗中坐下,拉伊德拒绝了拜铃耶的草药汁,鲁梅拉则接过杯子,像只好奇的小猫一样嗅嗅闻闻。刺青师耸耸肩,只低头啜饮自己的那杯。
“这只盲犬是怎么回事?”拉伊德问,“是你们的人做的吗?”
拜铃耶哼笑一声:“我倒是想要知道除了我们的同路人之外,还有谁能做到这样的召唤呢!”但紧接着她摇摇头,“你以为我们像那些正教徒一样,做僧侣和祭司的牧群?听一个代行人发号施令?不,我虽然带领过他们,但我们彼此之间只是……同行者,我们寻求相同的终点,但走上的也许是不同的道路。”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是哪些密教徒干的。”拉伊德不客气道,“为什么蕾拉认为这盲犬是她的朋友?”
“因为它曾经是她的朋友。”拜铃耶说,“杜哈与蕾拉,早晨与黑夜,头脑与心脏。这么说吧,你们知道阿尔图曾经是我的同路人,直到他临阵脱逃,斩断与密神的联结,去当他世俗的王。我则用上自己的技术帮了他一把。”她背过身去,脱下长袍,用长针点了点自己的后背,针尖指着的,正是和蕾拉胸口一样的花毛莨。
“我派去找阿尔图的孩子们中有这两个小鬼。但和那些只惦记下一顿饭在哪里的小孩不一样,她们想要的东西更危险。”拜铃耶说,“在我帮阿尔图战斗的时候,她们就躲在附近偷看,因此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哈,也许要不是她们在,阿尔图和我都要被自己的血呛死呢。”
“叫杜哈的年纪大一些。阿尔图离开之后,她就问我能不能也为她们纹身。”
“你就这么轻易答应了?”拉伊德问,“要斩断信仰对你们来说很难吧?”
拜铃耶白了她一眼。“自愿程度和欢愉之女去上钟差不多吧。我不喜欢被人威胁。换在平时,我早就当场给她个教训,但那时……那个死丫头是挑对了时候。她说,如果我不帮她们,她就要把这件事告诉她那些姨婆,下一次仪式上就是我和半死的阿尔图做祭品。”
“要知道,我原本正是打算把她们连同另外几个小鬼一起托付给阿尔图的。只是没想到她们两个格外受密神关注。所以,过了几天,我多少恢复了一些之后,也为她们纹了身。”
“我爸妈已经被纯净者的祭司们烧死了,奶奶也许明天就要献祭我。”
“你不相信你奶奶的神?”拜铃耶咳嗽道,她仿佛还躺在那片花田里,嘴巴里满是灰烬的味道。
“奶奶眼里只有她的神。她从来看不见我。而神注视我的感觉……和她看我是一样的。我不是我,只是一块肉。”叫杜哈的女孩低头捣药,石杵一头已经被草汁染得青黑。
“我们都是明日蛆虫的食物罢了,给谁吃有什么区别。”拜铃耶说,她的声音比耳语大不了多少。魔力恢复地很慢。现在连这个孩子都能轻易杀死她——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她走了很远的路,打了很久的仗,她很累,渴望的已经不是腐化或混沌了,是休息,是无人打扰的黑暗中,漫长无梦的休息。
“也许吧,”杜哈跪在她身边,用纱布浸入石臼里捣出的草汁,让那些苦涩的汁液再慢慢滴进拜铃耶的口中。“但现在不是。我想和蕾拉一起活下去。可是再引诱不到新的祭品,奶奶大概不会让我们活下去了。所以我不能让你如愿,我们需要你的道标。”
“你去死吧。”拜铃耶气息微弱地咒骂她。她最初连张口说话都困难,可黑暗的魔力沿着草汁再一次在她的身体里缓缓流动起来,如同被翻搅起的河底淤泥,“你这不知感激的死丫头,为什么连休息也要从我这里夺走?”
“我只想请你再帮我们一次,同行的叛教者。”女孩低头看她,干枯灰白的头发垂落在她脸侧,“是你告诉过我们的,命运总是不给我们想要的,我们只能尽力把它再夺回来。”
拜铃耶说到这里,忍不住望向关着盲犬的笼子,露出恼火又残忍的神情来,“可惜了,死丫头,命运总是不给我们想要的,是不是?”
“就没有办法救她了吗?”拉伊德问。
“救她?”拜铃耶笑了,“她好不容易才被族人封圣呢!密神的垂青可不是这么容易获得的。这是羔羊才应得的命运。”
她话语里的那股苦味与恨意太熟悉了。拉伊德想,我们在流亡时也是如此说话,我们说先死去的先得到祝福,因为免去了之后要受的苦,但我们也知道,在这条路上,如果有哪怕微弱的可能幸福地活着,那我们还是会挣扎着活下去,自己动不了了,那就推着别人往前走,哪怕心怀怨恨与嫉妒。
“那你何苦为她纹身?”拉伊德平静地看着她,“她说的话对你根本就没有威胁,拜铃耶。我们很快就要把苗圃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蕾拉会和其他孩子一起得到妥善照看。我们来是为了知道真相,为了终结不幸。”
“终结不幸?你以为自己在说什么呀?护民官,别用你那世俗的法律道德衡量我们了。”拜铃耶嗤笑一声,“正义不过是服务世俗之王的借口。你又能怎么样?”
“我相信这对所有的存在都适用。”拉伊德说,“杜哈的死是谋杀,神不该染指不愿属于祂的牧群。”
“哈哈哈,真好笑,那你怎么不跟那些当街烧死人的祭司说?又是谁给他们谋杀的权力?”拜铃耶耸耸肩,“我累了。你们这么晚来这里找我就是为了辩论这个的吗?”
“等一下,拉伊德,人真正死去才是谋杀。”鲁梅拉突然说,“召唤邪物的仪式本质只是置换——将一个此间的生灵献给黑暗,为一个异界怪物留出空间。”
“你怎么会知道?”拉伊德眯起眼睛,”阿尔图不是不让你接触这些的吗。”
“我读过哈桑的预言诗。”鲁梅拉说,“其中有几篇提到过异界的邪物。我认为你的纹身起作用了,拜铃耶。虽然杜哈的肉身被献给黑暗,但是她的灵魂也许没有完全丧失——盲犬没有袭击蕾拉,也没有袭击苗圃的其他孩子。”
“——只有试图伤害蕾拉的那个人被杀了。”拉伊德看着拜铃耶,“这有可能吗?”
拜铃耶耸了耸肩:”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您有召唤的仪式图纸吗?”鲁梅拉问,“也许我能反向破解。”
“破解?还想对我的主人不敬,我真应该当初就杀了你。”
“前主人。”鲁梅拉认真纠正道,“您已经不再侍奉祂了,对吗?我从您身上感觉不到祂的气息了。”
拜铃耶眯起眼睛。“祂不再是我的主人了,但这不代表你可以在我的家里诋毁祂。”
“为什么这么说?”鲁梅拉困惑道,“我并没有要对你的神不敬的意思,我只是想把杜哈带回来而已。”
“鲁梅拉,神的祭品是祂的食物,从祂口中夺走祭品,就像从猎犬口中抢食。这在大多数宗教里都称得上是大不敬了。”拉伊德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不过,既然这样,拜铃耶,那就当我们是来把你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吧。”
等拉伊德与鲁梅拉再从拜铃耶家出来时,天空转为日出前的灰蓝色。她们的衣服里还残留着蜡烛的熏香气味,指尖因为翻阅书写咒文而微微脏污,脚步虚浮,双眼浮肿,但神色兴奋。
“你们还真是有点本事。”拜铃耶站在门口,像猫一般伸了伸懒腰,“有几样东西我白天还要再准备。盲犬就暂时放在我这里吧。”她看了一眼鲁梅拉道,“我们明天这个时候旧监狱见。别忘了把另外那个孩子带来。”
就这样,两人暂别拜铃耶,借着薄雾的掩护,往苗圃的方向走去。
“我其实没想到她会答应帮我们。”鲁梅拉突然开口道。
“为什么这么说?”拉伊德掩住一个哈欠,“你们这不是挺聊得来吗。”
“阿尔图大人还不是苏丹的时候,一直叫我不要接近她,也不准我去她的仪式上帮忙。”鲁梅拉若有所思,“大人只说我的问题会给我们带来危险。”
“应该是害怕她被你问得气急败坏来杀了你吧。”拉伊德说,“她很聪明,但也很骄傲。”
“可是我提问也并不是为了挑战她。”鲁梅拉说,“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知道你提问是为了求证。”拉伊德说,“但信仰在证据之前,若要证据才能相信,那就不能称之为信仰了。不信者在很多人眼中并不是人。”
“唔。”鲁梅拉说,“但她这次并没有对我太生气……对吧?”
“那倒没有,毕竟密神也不再是她的主人了。不过,我想,在某种程度上,她也很嫉妒你。”拉伊德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
因为她要付出惨痛代价才能获得的知识和幸福,阿尔图都双手捧给你了。但这只是这件事的一种说法而已。拉伊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明天早上你就不要等我了,我让阿玛尔暗中护送你一起去旧监狱吧,你可以信任伊。”
“你要去和阿迪莱比试吗?”
“什么都瞒不过你,是不是?”拉伊德偏头看她。
“是你说要找她来当这次远行的护卫的。阿玛尔也说你要去拳斗场。”鲁梅拉说,“你赢了她就会加入我们吗?”
“我不知道。”拉伊德实话实说,“她戴着哲巴尔的面具在跟人打架,看起来已经听不进去别人说话了。但想要跟这些肌肉脑袋讲话,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而古利斯那边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如果是她一个人出城对付沙盗兄弟,虽然会有些吃力,但也不是全无胜算,只是如果要带着这些孩子的话,只怕会中杰莫尔的陷阱。
她们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街上很安静,但已经能隐隐约约听到人们活动的动静。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但旧的问题仍然纹丝不动。
“我在想,拉伊德。”鲁梅拉说,“明天的仪式,我们也许可以让火焰大王和孩子们一起来。”
“什么?”拉伊德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我不是说了,我要去——”
“在和阿迪莱比试完之后的第二天。”鲁梅拉说,“正好也很符合火焰大王力量不足的状态,不是吗?”
这无情的女孩。拉伊德想,不过她也习惯了。“先不说怎么照看那些小孩,是要火焰大王来充当这个战损英雄吗?”拉伊德思考着,“变成火焰大王就没法穿别的装备了,你和拜铃耶的魔力和魅力够吗?上次对付万逝戒的时候还得加上我——”突然之间,她说不出话了。
“魔力不够!你们谁还能再来一个!”
她挥动重剑,砍翻台阶前的人,抬头看见台阶上鲁梅拉和拜铃耶已经摆好架势,准备迎接万逝戒的怒火。她站在台阶下,背对她们,挡开一支刺来的长矛,重剑狠狠刺穿了对面的胸膛。她身上的披肩已经被血污浸透,残留的神明魔力所剩无几。有魔力的受诅者被挡在混战厮杀的人群之外,根本过不来。
“拉伊德!”有人高呼她的名字,绿色的头发从乱军中一闪而过,很快又被血色淹没,“接住了!”银白的细剑从拼杀的人群头顶上飞过,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拉伊德见状立刻丢开重剑和盲眼盾,向那柄传奇宝剑伸出手——
日光如利剑般刺向她的眼睑,她眨眨眼睛,重新回到清晨的街道上。血红色的残影仍然让她看不真切,但至少她知道这些都会过去的。
鲁梅拉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是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嗯,这次的魔法很特殊,智力、魔力、魅力都可以用上的。”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啊。”拉伊德揉了揉眼睛。
“哦,不是。你只需要专心扮演火焰大王就行了。”鲁梅拉认真道,“这很重要,你不能分心。”
“哈?”拉伊德皱眉,“那你们的仪式和带来的孩子怎么办?”
鲁梅拉停下了脚步。拉伊德又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她们已经走到了苗圃大门口,她只能勉强分辨出门前站着两个人影。阿玛尔应该早就带人离开了才对?
“你看,”鲁梅拉指了指那个人影,“我们有帮手——智力、魔力、魅力都可以用上的。”接着她走上前,对其中一人说:“奈费勒大人,您的腿伤怎么样了?”
拉伊德一口喝掉杯子里又黑又浓的咖啡后,才终于清醒了一点。她从杯沿看了一眼对面的人,说:“你不摘兜帽才显得可疑。”
店铺里来吃早饭的人逐渐变多了起来,而他们坐在室内相对隐蔽的位置,没人注意到这边。
对面的人似乎也是确认了这一点之后,才谨慎地摘下兜帽。
“我们现在该怎么称呼你?”拉伊德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男子问道。没有华服、珠宝和额纹,其实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前帝国宰相长什么样。面前这衣着朴素、黑发黑眼的男子乍看之下和普通的自由民无异,倒是他身边仍然背着长刀上街的女护卫要更引人注目。只是街上的耳朵和眼睛太多,拉伊德可不想阴沟里翻船。
奈费勒惊讶地抬起眉毛,但只花了几秒,他便反应过来,微微一笑。“奥扎尔。”他再自然不过地回答,仿佛他从幼时起就叫这个名字。
“那么奥扎尔,是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了?”拉伊德看着他。奥扎尔,火焰,这么说他已经知道她们准备干什么了。
“我来看看我的生意进行得如何了。”自由民奥扎尔说,“我收到了鲁梅拉的消息,她说你们有个新点子。”
拉伊德偏头望向鲁梅拉:“这就是你说的智力外援?”
“还有魔力。”鲁梅拉歪了歪脑袋,“虽然您的体系和我们的都不一样就是了。”她指了指奥扎尔脖颈处露出的一节细链子。“如果不戴那个遮掩魔力会很危险吧?”
“我还没有凭魔法得到收益,自然也不用付出代价。”奥扎尔说,“这只是以防万一。鲁梅拉,给我具体讲讲你们准备怎么做。”
“那怎么不去店里详谈?”拉伊德说,这样拐弯抹角地说话实在有点好笑,“你也一定想看看之前收的学徒都培养得怎么样了吧?”
奥扎尔叹了口气。”我很想。”他的眼睛闭上一会儿又重新睁开,“但现在最要紧的是资金周转。我这次进城来就是为了换更多的现金。不动产很难立刻脱手,但首饰和其他财物要变现是很快的。”
“现在还不太平,我们的苏丹和宰相还挂在架子上,都要风干成骷髅了。就你们两个出面安全吗?”拉伊德问,但又想,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也该到宰相的珍宝被人洗劫一空后,流落到市场上来了。
奥扎尔沉思片刻,回答:“不必担心,我认识一些中间人可以处理。但我要先去取。”
这时,一直沉默的女护卫开口了。“我可以替您处理财物。如果您信任她们,想先看看那些孩子的话。”拉伊德注意到,她说的不是帝国通用语,说这种语言的部落应该已经被两代苏丹屠戮殆尽,不过,拉伊德认识的流民中也有人说这种语言。
“我当然信任她们。”奥扎尔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只是略微有些生硬,“但也许有人记住了你的脸。”
“但我没有名字。”女护卫回答,“没有人能想起一个失去了名字的人。”
无名者。拉伊德想起那个流民曾告诉过她自己部落的传统,战败者的一切都属于征服者,无论是财产、生命还是姓名,被打败的人是没有名字的人。因此那个女人得知苏丹的大军在路上时,就抛弃了部落,带着孩子逃跑了。她日后会被和她说同样语言的人骂作没有荣誉、贪生怕死的叛徒,但她保住了自己和孩子的名字。至于面前这个女人,拉伊德想,多半是留了下来,输掉战斗、再被卖为奴隶,最后来到了这里。
“再说,你不是要去召唤你的神明吗?这是最庄严的事。”
“火焰大王不是你想的那样。”奥扎尔居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终于是被说动了,“那就这么办吧,你知道我的财物都放在了哪里。”他换回了通用语。
女护卫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拉伊德说着脱掉了身上的斗篷,“在城里活动的话穿上这个,你那把长刀太显眼了。”
女护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奈费勒。
于是奈费勒点了点头。女护卫无言地穿上斗篷,扣好领针。
“如果有人问起,”拉伊德继续说,“就说你是替领袖办事的。”
奈费勒看着她,最后说了一句:“别忘了,你在我这里,是有名字的。”
女护卫颔首,转身离开。
拉伊德见她离开,转向奈费勒,眼中闪着促狭的光:“现在可以和我们聊聊,你想怎么召唤你的火焰了吗?”
一大早那杯又黑又浓的咖啡让拉伊德撑了不到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如下:
- 她和鲁梅拉边走边讲完大致的计划——“出这样的事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不是给你送信了吗,不会让你错过火焰大王出击的。”“我不是说火焰大王,我是说孩子们——”
- 马尔基娜的裁缝铺。听奈费勒和马尔基娜就火焰大王修复的细节争执不休——“要贴身便于安静行动,穿脱设计好快速更换,保留醒目的——”“工期太短改不了。”“预算不是问题,用你认为最好的料子。”“谢谢老板,老板结尾款之前千万别死了啊。来一次就已经够吓人了。”
- 黑街。刚睡下不久的拜铃耶满脸死意地重新拉开门,但见了来人之后又迅速换上营业笑容——“诅咒仪式售后期已过概不退换哈。活人死人条款一样适用。”“我不是你客户,我是来找学生家长的。”事实证明,他明明就是客户,只不过这次的仪式他还要求乙方驻地。对此拜铃耶冲他比了两个粗鲁的手势,但施施然拿走了他的皇家图书馆出入许可。
- 最后是苗圃。要不是鲁梅拉和孩子们的誓约在先,孩子们的欢呼差点要掀翻天花板。同样为了保密考虑,孩子们现在也叫奈费勒奥扎尔。只不过这次还附赠背景故事。“在我快要失去意识时,火焰大王出现,救了我一命。我成为了祂的助手,不,不是燃烧幽灵,记得吗,孩子们,我还活着呢。我现在是奥扎尔,这个名字属于所有为火焰大王在人世间行使正义时提供帮助的人。”
睡眠严重不足加上发生了太多事,拉伊德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有只大鹅在一刻不停地叨人赶人,然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辛苦了,护民官。”奈费勒说,“我听说你下午还有的忙。不如你就在苗圃先休息吧。我们有给教师用的休息室。”
答应下来几乎不需要思考。没有哪场架是能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轻松取胜的,何况对手还是阿迪莱。拉伊德跟着奈费勒来到一处树荫下的小屋。奈费勒拉开了门,屋内陈设简朴,但应付一觉足够了。
“有什么事就叫醒我。”拉伊德对奈费勒说,“护民队那边如果有消息也一样。”
“我们应付得来。”奈费勒点了点头,“谢谢你做的一切。先好好休息吧。”
拉伊德走进屋内,拉上帘子,房间内顿时变得昏暗。她取下狼牙棒,将它放在床头趁手的位置,翻身上床,身下的织物说不上名贵柔软,但散发出洁净清新的气味。她想起扎赫拉婆婆,那个上了年纪的洗衣妇,为了孩子们不惜拿刀威胁她。冰冷的刀锋贴着她皮肉的感觉却熟悉又亲切。拉伊德在毯子下闭上眼睛,思绪飘得很远。她以为自己会像此前很多个夜班过后那样翻来覆去却无法真正入睡,但她没有多久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拉伊德睡醒时已经过了中午。她还闭着眼睛,但知道帘子被拉开了,闭上的眼睑后泛着太阳直射的红光。她听见孩子们兴奋的喧闹,间接夹杂着奈费勒和鲁梅拉的说话声。(鲁梅拉怎么还醒着,圣人小孩不需要睡眠吗?)她试图打哈欠,但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她的脖子。于是她睁开还有些浮肿的眼睛,对上那个叫蕾拉的女孩的苍白面孔。那女孩跨坐在她身上,却几乎没什么重量。
见她醒了,蕾拉掐她脖子的双手因为惊讶而放松,又立刻收紧。“你们昨晚把杜哈带到哪里去了?”
杜哈。拉伊德的脑海中缓慢浮现出了这个名字。啊,杜哈,拜铃耶说过,昨夜那只盲犬还是人类时候的名字。
“你们昨晚不是抓住她了吗?她在哪里?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拉伊德看着蕾拉惊慌的面孔,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这样可没法说话。蕾拉犹豫了片刻,小声道:“那你不许做多余的事。”
多余的事?拉伊德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点了点头。那双微微汗湿的小手松开了。拉伊德干咳了两声,靠着墙壁坐起来。女孩平视着她,黑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发出警惕的光芒。
“你为什么想知道?”拉伊德歪着脑袋打量着她。这女孩和大部分苗圃的孩子们一样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弱。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孩子,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偶尔也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于是拉伊德决定先问问题。“她是你的朋友?”
女孩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她叫杜哈,是我的……姐妹。”
“我们昨晚抓到的可不是人类。”拉伊德盯着她,“你不是看见了吗?”
“不对!我知道她还活着。”蕾拉说,“那只盲犬的额头上有拜铃耶的花,和我胸口上的一样。我们一起找的拜铃耶!还有,鲁梅拉和奈费——奥扎尔老师一回来就在教我们画那些东西。和叔叔阿姨们召唤时用的法阵很相似。所以她一定还在什么地方,我能感觉到!你们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那只盲犬没有死。”拉伊德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像拎起一只小猫一样提起蕾拉的后颈,把她拿得离自己的脖子远了点,“但你的姐妹就不一定了。听你老师们的话,我们得借用火焰大王的力量。”
“火焰大王都是骗人的。异教收买人心的把戏罢了。”蕾拉不依不饶,“和我前主人的神迹比起来不值一提。”
“那它怎么变成你的前主人了?”拉伊德挑了挑眉毛。
拉伊德想了想,把这个小孩放了下来。
“蕾拉。”她说,“你为你的前主人杀过人吗?”
一阵沉默。“没有。”蕾拉抱住膝盖,坐在床边,“他们说我还太小,没有力气。我和杜哈只负责把人带到他们说的地方去。”
“……因为祂太贪婪了。”蕾拉垂下了脑袋,“祂索要了那么多的牺牲,但好像永远也不够。神必得飨宴。可是,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放在祭坛上了。”
“那你刚才是想要杀我吗?”
蕾拉抬头看了她一眼,拉伊德仍然坐在床上,平静地回应着她的目光。
“如果你们伤害了杜哈。”女孩轻声说,“我会的。”
“做诱饵和做猎人是不一样的——你还有东西没有献给你的前主人。”拉伊德说,回忆起昨夜看过的那些仪式图纸,“血肉与生命随处可见,不值一提。不惜夺人性命也要达到目标的决心,才是能借来力量的东西。”
“那你杀过人吗?”蕾拉突然问。
拉伊德指了指床边立着的狼牙棒,那上面仍然残留着黑褐色的血迹。“很多。”她说,“所以我才希望你有这份决心,也希望你知道如何正确地使用它——现在还不是时候,蕾拉。”
“这又是什么意思?”女孩戒备地望着她。
“意思是,”拉伊德翻身下床,伸了个懒腰,“你先别急,让我们这些不信者、异教徒试一试自己的把戏吧。”
只可惜地下拳斗场不准她带上惯用的狼牙棒上场。拉伊德缠紧手上裹着的皮带,攥了攥拳头。台下观战的人群里,她看见费拉斯冲她挥了挥手。她看着自己蒙面的对手也敏捷地登上了台。她听见裁判说了些什么,然后观众的吵嚷盖过了他的声音。显然,无论是在哪里,她的对手都能带来精彩的战斗。
拉伊德一向觉得,和可以自由耍贱招的街头斗殴不同,拳斗,哪怕是规则松散、手法野蛮的地下拳斗,也有些节奏和章法可循。踏步,进攻,防御,闪避,僵持,接着被打破,继续下一轮的攻防。注意脚下的步伐,但绝不要分心低头,可以左右虚晃,但永远看着对手,如果拉伊德是个诗人,那她会说拳斗就是战士的舞蹈,但她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因此只是又狠狠挥出一记勾拳。
蒙面的拳斗士敏捷地闪开了。拉伊德余光注意到一边的动作,凭直觉躲闪,但对面的拳头仍然擦过她的腰侧。要是正面接下这一拳恐怕当场就要吐了。拉伊德皱眉。没想到一段时间没见,阿迪莱的力量又提升了不少。对方步步紧逼,拉伊德挡住暴雨一般倾泻的拳头,手臂很快便麻木充血。但她没有退让,两人距离近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听着,我本来就不想跟你干这一架。”拉伊德低声道,“我是来告诉你——”
蒙面的拳斗士全然不听,只是又向着她的脸挥出一记重拳。这一次拉伊德不得不用双手护住头部。他妈的。这些自以为是的战士。拉伊德格开对面的拳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像条狗一样,不挨打就不肯听人说话。
“看来我们的护民官大人还没放下官架子啊!”裁判煽风点火道,“就让蒙面勇士来教教她拳斗场的美德吧!”
更多的欢呼和口哨声。拉伊德眨掉沿着眉骨流下的汗水,继续盯着对手。现在她们像两只斗犬一样绕着彼此打转,寻找下手的机会。
呼吸,呼吸,保持节奏。对面打出试探的几下,接着是更多、更刁钻的刺拳。就像她习惯用的那把传奇宝剑,拉伊德想,不适合劈砍,但很适合精确地穿刺。在过去的冒险中,她见过无数强悍的对手倒在那把看似纤细的剑下。有几拳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左躲右闪,依然不急于进攻。台下传来嘘声,但她不为所动。
注意节奏,注意步伐。呼吸,不要乱了呼吸。
拳风直冲她面门而来,拉伊德及时矮下身,拳头擦着她的头顶飞过。她狠狠顶上对手的腰腹,对面被她撞到拳斗台边缘,她们的手臂和躯干死死卡在一起——
“梅姬还活着。”拉伊德低声说,接着,趁对手片刻的恍神,她一记上勾拳打中阿迪莱的下巴。蒙面拳手顿时倒在了地上。
这可不能算我作弊。拉伊德看着倒在地上的对手想,早听我说话,我们就不用打这一架。
裁判开始倒数。但可惜只过了三秒,蒙面拳手就重新站了起来。这一次,她终于真正看向了拉伊德。而拉伊德则重新摆好架势,咧嘴挑衅道:“哟!可终于醒了?”
据费拉斯形容,上半场可谓有史以来看得最为坐牢的一场拳斗。“不是我说你,老大,你怎么一点斗志也没有呢?”中场休息时,少年挤上台,递给拉伊德一壶水,又把一块浸了水的湿毛巾丢在她头上,“人们来是为了看精彩的战斗的,就算挨揍也有漂亮的挨揍啊。”
拉伊德接过水壶,漱口之后慢慢喝了一点剩下的,然后冲费拉斯做了个粗鲁的手势。她仍然因为刚才的某一拳而眼冒金星,但她十分确定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戴着面罩呼吸起来可更麻烦呢。
“是是是,你说了算,老大。”费拉斯也瞥了一眼对面的蒙面拳手,“对面体力应该快跟不上了。”
“别太得意忘形了,小子。”拉伊德活动了一下肩膀,“你赌了多少钱?”
“这您就别管了。”费拉斯说,“下半场可别再让我坐牢了!”
拉伊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这种限制自由发挥的场地里,对上对方这样的战士,她自知赢面不大。拉伊德擅长的是酒馆混战、小巷奇袭、荒野求生,简而言之,能提供优势的环境。所谓战士的荣誉和公平竞争不过是这些贵族吃饱了撑想出来的消遣,真正的暴力没有荣誉可言。
但这也不代表她毫无胜算。当初一起战斗冒险的时候,拉伊德就注意到了,武将世家出身的阿迪莱无论敏捷还是力量都十分出色,唯独体力一般,因此并不适合持久战斗。阿迪莱自己也知道,因此才努力追求更多的战斗经验。只不过,大部分对手很难跟她过招太久,因此体能方面的问题暴露地并不明显。
不出拉伊德所料,对面的呼吸渐渐变得紊乱,出拳的动作也有变形。拉伊德继续左躲右闪,格挡住对面的攻击,甚至时不时退让几步。终于,趁着对手的左勾拳暴露出薄弱之处,拉伊德狠狠击中了她的腹部,接着又一记上勾拳打中了她的下巴,然后是右勾拳,对手的脑袋被打得偏向一边,踉跄了几步。但蒙面斗士很快架起手臂,挡住了更多的伤害。
没关系。拉伊德想,多来几次,我有的是耐心。
更多的纠缠。彼此环绕着打转。等着对方体力不支而露出破绽,台下的人都消失了,仿佛只有她们两个人真正存在。
“梅姬还活着。”拉伊德又低声重复,“你已经做到了惊人的勇行,不想去见她吗?”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的拳头。蒙面拳斗士的眼中只有她,但也没有她。
没关系,就算是磐石我也给你打穿,现在这个样子太不适合你了。拉伊德想,重新摆好防御架势,脚下开始调整步伐。
想一想,对面戴着的是哲巴尔的头套。作为冒险小队常驻一员,拉伊德知道哲巴尔和阿迪莱彼此欣赏。她也知道阿迪莱的屠龙之旅一度因为阿迪莱不愿进入男人与女人的婚姻而陷入僵局。
再想一想,守城的士兵曾跟她说过,哲巴尔将军失踪已有些时日(因此在遗失粮草的时候才不得不求助她),算算日子,和阿迪莱出发屠龙的时间很接近。
最后,阿迪莱是一个人回来的。哲巴尔至今音讯全无。
唉,如果可以,她可真不想管这贵族女孩的感情生活。拉伊德继续闪躲开对面急风骤雨般的拳头,迅速后撤几步拉开距离。一记右侧来的勾拳紧追不舍,但拉伊德这次没有闪躲太多,仅仅是微微偏头,避开太阳穴。那一击仍令她眼前发黑,眼眶也许都要裂开,差点直接倒下。与此同时,她的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对面人的鼻梁上,另一只则跟着重重地打上对面人的腹部。
但我真的很缺人办事,给我像点样子呀。
拉伊德还站着。数着地上滴滴点点、逐渐变多的血,命令自己不许倒下去。
她听见裁判在倒数。
她还在数那些血迹。好多啊。怎么会这么多。她沿着那些血迹看向它们的主人。蒙面拳斗士正仰面躺在地板上。裁判在激动地倒数。
起来啊。她尝到嘴巴里的血味,这才到哪呢。
倒数结束了。拳斗士仍然没有起来。
人群爆发出欢呼。
她走了过去,抬起一只攥成拳头的手。更高的呼声。人们期望看到更多的鲜血。但耳鸣声盖住了拉伊德能听见的所有声音。
蒙面的拳斗士看着她。像一头垂死但仍然不肯认输的狮子。
她看见观众中很多人摆出了那个拇指向下的手势。来吧,斗士,处决你的对手,给我们奉上盛宴吧。
她冲他们啐了一口。然后伸出那只手,将拳斗士从地上拉了起来,顺势紧紧抱住了对方。
她在她耳边低语:“现在,阿迪莱,我赢得和勇士对话的资格了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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