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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那是泰坦尼亚的品种吗?”我问。
她又看了那些兰花一会儿。“不是。”她说,“这是一位小偷从地表的花园取来的礼物。”
西敏宫并不是唯一一个女王命令一砖一瓦带上天的伦敦建筑,皇家植物园也在其列。如今西敏宫连带着国会已被逐出伦敦,任其自生自灭,变成并无实权的浮游国会,而皇家植物园仍然稳倨时间王座一侧,在肮脏的伦敦城里像颗绿宝石似的发着光。
走进棕榈温室时,我仿佛回到了边境的翠绿荒野。这里潮湿温暖,高大的青桐木遮挡住了大部分阳光,较为矮小的植物只得争抢缝隙间漏下的阳光,更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相当眼熟的几种真菌,在这里它们看上去相当温和无害,不像是能吃掉灵魂或者从人眼睛里长出来的样子。
“没想到你真的会愿意在行商列车上继续工作,埃德温.费雪上校。”一个柔和悦耳的女声从茂密的绿叶间传来,“我相信伦敦公司仍然很需要你的才能。”
“我很荣幸,陛下。但我认为我们的合作确实已经终止了。”在我身后,费雪回答,“我很高兴不用再同蜘蛛打交道。”
“是吗?”衣料和植物摩擦的窸窣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一些人曾建议我,踏上崇高天野之后,就该打扫过去留下的痕迹。或者说,他们仍然对银臂号(HMS Airgetlám)的真实下落有疑问。”
费雪在我身边僵住了。绿叶间,有一角移动的象牙白裙裾,然后它停住了。我正准备抬头,想起进门前礼仪官再三叮嘱我们不可以直视她。(“为了你们自己着想,先生们。”)
“但我坚持他们是因为嫉妒。”女王继续说,“无法想象有人把他们梦寐以求的荣誉、地位和安全弃之一边,继续追逐地平线之外的东西。”
“万分感谢您的信任,陛下。”他说。
“可你不该滥用这信任,费雪上校。不管有没有皇家特赦令,擅闯安息陵重地足够让你们在新纽盖特监狱度过几百年。”当然,时间矿的一个残酷用途,过去判罚却大多不能落实的上百年刑期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但擅闯安息陵判罚几百年的刑期?我清了清嗓子。
“领航员埃德温.费雪在我的命令下行动,陛下。”我说,“他不是有意要这么做。是我受一位朋友之托,不得不进行的冒险之举。在我们来之前,那座石屋已经被打开了。”
绿叶间的象牙白消失了,我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新的影子。
“哦?哪位朋友值得你这样做,杨威利车长?”女王冷淡地说。声音清晰地仿佛站在我面前。
“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捞出挂坠盒,“毕竟,她是您的 ‘挚友与真爱’,齐格芙莉德.吉尔菲艾斯。”
“您可真是个出人意料的家伙,车长!我该请你喝一杯。”波布兰拍拍我的肩膀。从寂静的温室里出来之后,就连伦敦日夜不休的吵闹声也显得亲切起来。
“只喝一杯吗?”我说,“我听说伦敦可是有不少好酒馆呢。”阿尔比恩大区的太阳没有东升西落一说,钟表太阳始终高悬在北方天空中,白日黑夜也仅仅以细微的明暗变化区分,因此不论身上的怀表显示什么时候,城中总有酒馆开门。
“您别说笑了,明明知道这么多事情,还瞒了我这么久!”
“猜测怎么能信口胡说,我一开始也不确定。”我问他,“不过你来那个小教堂那么多次,从来就没好奇过里面埋着的是什么人吗?”
“这算是什么问题?有可爱姑娘在前,谁会留意这些?”波布兰说,“ ‘让死人去埋葬他们的死人’吧! ”
“可惜这一次,无论哪边都还是活人哪!”
“这可不一定,车长。”波布兰说,“尽管说我无药可救,但人如果不能爱,那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声音又近了些,几乎掩饰不住的急切。
“她本人手里。”我说,“我想您也知道,安息陵小教堂只是个衣冠冢,她还活着。”
长久的沉默,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叹息。“跟我来吧。”象牙白的一角又远去了。
关于时之女王安妮罗杰,伦敦还在地下海时期就有很多骇人听闻的流言,从夺取他人青春、长生不老的妖精,到迷惑皇帝与地狱建交的女恶魔,甚至还有人说她是回音商会培养出来的怪物。但此时此刻,她的背影看上去只是个普通人类,步伐缓慢坚定,盘起来的金发,长裙,斗篷,戴手套的手轻柔地拂开枝条和叶子。
“我当然知道。”她头也不回地说,“正是我将她托付给莫德琳娜.冯.维斯特帕列女男爵。
“现在她是莫德琳疗养院的管理人。”我跟着她走上碎石铺成的小径。
“是吗?那很好。齐格很擅长照顾别人。莫德琳娜虽然爱艺术家,爱敏感脆弱且需要她的人,但她并不能真的治愈他们。”
“齐格芙莉德是个好治疗师。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她不记得自己过去是谁,我接受她的委托,四处调查。现在看来您似乎有答案。”
“窥探不属于自己的秘密从来不会有好结果。”女王说,“航行生活没能教会你这一点吗?”
“好奇心带来危险,也一度把我送进疗养院去。”我承认道,“不过,我同样也遵守诺言。”
“即使我再把你们送回新纽盖特监狱去?”
“您不会的。”我说,“除了来向您索要答案,我也是来物归原主的——我是从她手中得到的这个挂坠盒,但真正的主人应该是您或者缪杰尔家另一个孩子吧?”
我低头,将挂坠盒递出去,它已经在我掌心里变得温热。片刻之后,一只戴着柔软手套的手拿走了它。
“莱因哈特曾告诉我,他在边境大区的一场战役中遗失了它。”一阵沉默,挂坠盒又回到我手中。“这么说,你找到塞巴斯蒂安.缪杰尔的墓了?”
“感谢他的指引,我才发现齐格芙莉德的小教堂。”我说,不打算把波布兰的事透露出去,“还有一些别的巧合。您如果不写自己的名字,我是绝不会发现的。”
“是。人无法否定自己的出身,塞巴斯蒂阿安.缪杰尔是我的父亲,莱因哈特至今仍然恨他入骨,甚至想干脆把他的尸体抛进海里喂怪物,但我把他留在那里作为道标和守门人。”
“这么说,传闻是真的了?”波布兰突然说,“您的父亲当初为了三万个艾可卖掉了女儿?”
我本以为女王会震怒,但她只是微微踮脚,扯住一根细长枝条,打量了一会儿,又松开了手。“人为三十枚银币就能出卖神之子,何况三万个艾可卖掉血亲。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她的声音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他几乎没花那些钱就死了。内务省在光玉髓港扑了个空,没能找到我。这都要感谢齐格芙莉德。她带着莱因哈特和我躲到她父亲的船上,在得知我们无法回到表层之后,又带我们去了旧伦敦一同生活。”
但如今在我面前行走的仍然是外族女王而非一个普通伦敦市民,这段共同生活的时光多半没能长久。如果他们之间的联系仅止于此,还不足以解释安息陵里的玻璃窗画、衣冠冢,以及里面失窃的东西。
“不过,我今日召见你们,不是为了叙旧。”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是为了更紧急的事,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请求。但在那之前,告诉我,杨车长,你们在冒冒失失擅闯禁地时,知不知道神龛里放着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它在我们看到之前就是空的了。我们没有拿走里面的东西。”
“我知道。”女王头也不回地说,“正因为我知道,你们才没有因叛国罪被当场处决。”
“这么说您已经有嫌疑人了?”
“您把脏弹放在了安息陵里?”
我和费雪同时开口,又惊讶地望了望对方。脏弹?这可出乎我预料。
“所有的答案都是 ‘是’。”女王说,“我的弟弟,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元帅擅自从安息陵里拿走了它。他的舰队正驻扎在钟表太阳一带。我正是要请你们将那枚脏弹带回来。”
“那东西不是在打下阿尔比恩时就用掉了吗?你用它杀死了阿尔比恩原来的太阳。”波布兰开口的时候,我又瞥了一眼费雪,后者看上去完全不惊讶。
“杀死太阳不只一种方法。”
“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问题。”我说,“如果罗严克拉姆元帅已经拿走了脏弹,那就是公开叛乱了。该出动的是您的精锐舰队,不是我们这种民用贸易列车。”
“是吗,那么你觉得谁来指挥这支精锐舰队对抗王国利剑?”女王平静地反问。当然了,征服清剿阿尔比恩天域里的怪物几乎都是这位年轻元帅的功劳,诗人的长诗里他的容貌和武勋一样惊人。边境大区的塔克缇反叛军蔑称他是靠着女王弟弟的身份才有显赫名声,但即使是声音最响的那一拨人,也暗中担忧他会不会亲自来到边境大区镇压反叛军。
“非常遗憾,利剑如今指向您了。但您总不能指望他乖乖把脏弹双手奉上吧?他大可以用它炸掉钟表太阳。”
“他离开前是这么威胁我。但他不会的。”女王说,“钟表太阳是我们的尼伯龙根指环,他宁可死也不会破坏它。”
“他们真的是这么称呼您的吗,’叛徒女王’?因为您似乎还不明白状况。”我说,“父亲既然能为三万个艾可卖掉女儿,姐弟就不会为了一个王国背叛残杀了吗?”
“我们早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 她在前方几丛微微摇曳的兰花面前停下脚步。我看着她摘下手套,时间矿织就的细线从她手掌跃出,缠绕上那些花朵,最终变成几乎透明的玻璃罩,那些兰花可能会活得比很多人都要长,永远盛开。
“那是泰坦尼亚的品种吗?”我问。
她又看了那些兰花一会儿。“不是。”她说,“这是一位小偷从地表的花园取来的礼物。”
“要不是前一晚我们都在监狱里,我会觉得你酒没醒。”波布兰把装着白兰地的杯子推到我面前,“当面叫她叛徒女王还活着走出来的,你大概是第一个。”
我抿了一口酒,压下仿佛要从我喉咙里溢出来的伦敦雾。“也不仅仅是听上去的那样——我不知道当初这么称呼她的人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轻蔑。”我说,“不过,现在看来,这几乎是个荣誉头衔。”
“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我们从头开始,你不觉得塞巴斯蒂安.缪杰尔死得太方便了吗?”
“我假装听不懂你在暗示什么。”
“当然可能只是意外,只是时间太巧,就在他刚刚把女儿卖掉之后?只看受益对象和动机,三个人都有嫌疑。不过如今证据早就消失,恐怕永远也不会有定论了。”
“您光说这些没根据的推测有什么用。”波布兰歪头,“没人会想念缪杰尔的。而且,越危险的女人越让人着迷呀。”
“是吗?”我好笑地看着他,“包括把法定结婚对象刷上一层墙灰,再把他挂出来收门票供人瞻仰?”
“您在说什么呢?”波布兰突然回过神来,“安息陵里的墓前雕像——”
“如果相连的弗雷德里希四世小教堂里一开始有守卫或者游客,我们从秘密通道出来,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抓住了。”我说,“你之前告诉过我,夏夫豪谢顾问说 ‘你确定听到他咳嗽了’,卫兵回答 ‘我和他打交道最久,不会听错的。他绝对是在说有别的人混进来’。如果那个咳嗽的人是卫兵,那大可以出声警告、自己去找别人,或者干脆先赶过来。但我们先后听到了两次咳嗽声,直到我们被带走,这个人都没有出现。这个咳嗽的人,就在我们隔壁,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但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除了弗雷德里希四世本人,还会有谁?”
“您想象力可真丰富,这样一说,我倒是愿意买票去看看他了。”波布兰咧嘴,“真不敢相信我之前从来没发现。皇室原来比我想象地还要恶劣哟!”但他脸上的神情跟害怕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建议你不要喝太多。”我说,“我们第二天还要赶路。”
“我宁愿现在不想这个,车长。”波布兰一边说一边做了个鬼脸,“我要确保自己喝得够醉才能接近钟表太阳——”
“这倒是提醒我,应该去额外买些染色玻璃。”
“别提了。”波布兰说,“您有那闲钱做无用功,不如请我喝一整瓶1872莫洛威——据说尝起来像堕落的恒星呢。”
我忽视他糟糕的隐喻,苦笑着耸肩道:“总好过重新被关回监狱里。”
“即将和伦敦舰队总指挥官,叛徒女王的亲弟弟谈判?”波布兰说,“这人还盗走了能杀死一个太阳的武器?在新纽盖特待五百年可能也没那么糟。女王最后跟您说了什么?您怎么会答应下来的?还是您准备半路跑掉?”
我想了想道:“我问了她一个问题,得到了一个答案。”
“别吊我胃口啦。”
“为什么棕榈温室里没有棕榈却有兰花?”
“哈?您什么时候成植物学家了?”
“我只是很好奇。”我说,“而女王的回答满足了我一部分的好奇心,剩下的就要我自己去寻找答案了。”
“上一次你这么说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把你从狼井里捞出来。”波布兰眯起眼睛。
“再上一次我这么说的时候,我们找回了高尼夫。”
他哼了一声,转开脑袋:“费雪老爹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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