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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死的领地,从古至今都有不同版本的说法,人对于死后会去什么地方发挥了足够的想象力,通常来说,它们都对也不对,因为她会根据客人的喜好改换装置,一点对必死凡人的礼貌,他们总需要点什么夸张场景来满足幻想,血池,巨大的骸骨,堆成小山的骷髅——
但眼下,他们站在一间小公寓的客厅里。
黑白格子地砖,一面墙上摆着七个画框,茶几,摞起来的几本书,最上面的那本留下了茶杯的圆形痕迹。围绕茶几的沙发看上去很柔软,茶几上的金鱼缸里有一胖一瘦悠游的金鱼。死转头看Jones,“茶还放在老地方。”
“我看见你的帽子收藏又变多了。”Jones看着地板上堆着的各色帽子,干巴巴地说。
死微微笑了笑,示意他抬头。
一顶歪了的银色亮片大礼帽从沙发上方的边缘探出来,然后转了转。
“她说我该为此好好收拾一下,穿个正装什么的。”和主人外形相反的温和声音。一只覆盖着老茧的大手伸出来,扶正了那顶帽子。于是Jones看见了下面棕褐色的头发,他曾很熟悉那柔软触感。
“你还没玩够吗?这可真不像你。我给你那顶帽子不是为了这么用的。”Jones缓慢地转向死,语气平板地宣布道,“看来我错了。我受够了。我要回去了。”
“喂,Jones,你在胡说什么呢?”那个戴帽子的脑袋转了过来。
他几乎瑟缩了一下,但他及时停住。做得好,什么也别听,什么也别看。他攥紧手心,再坚持一会儿,要么他很快能从噩梦里醒来,要么他马上就可以回家去了。
“我不管你是什么。”Jones听见自己说,“别用他的脸,真恶心。”
“哈?”
“Jones——”死出声警告。她话音未落,那顶银色亮片大礼帽已经飞到客厅另一头去了。
第一反应当然是愤怒。Jones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跟Page和Plant说出坏消息,往后那一切都很模糊。Peter Grant后来在花园里发现了他。经纪人在说话,具体的语句模糊不清,但他能分辨出含义,并伴以机械的点头——和他同时发现尸体的LeFevre已经和Plant一道开车前往Bonham家里通知家属(“至少好过从警方或媒体那里听到。”)——点头,警方现在需要第一发现人做笔录,如果他现在不想,那么可以等到晚一点LeFevre回来——点头——
“香烟。”Grant突然说。
“什么?”Jones一时没反应过来。
经纪人一把拿走了他手上那支香烟,Jones低头,才发现那半截香烟已经烧到了手指,他盯着手指上那块红色痕迹,脚边还有更多踩烂了的烟头。
“他怎么能。混账。”Jones说,“他妈的他怎么能。”
“回家去吧。”Grant叹了口气,“我先来对付那些记者和警察。”
但愤怒至少是浪潮,在退潮之前有些东西仍然可以埋在下面,他不必去看。
“你瞧,我说过,他肯定会跟我生气。”Bonham转头看向死,后者弯下腰正小心地捧起刚才的混乱中差点被打翻的金鱼缸。她往Bonham的方向转过脸。看了看沙发上扭作一团的两个人。
“你又不会因此受伤。”她轻快地说,“倒是你再压一会儿,他就要跟你一个样了。”
Bonham重新低下头,看着被他压在沙发上的人,后者双手被他按在头顶,嘴巴被他另一只手捂住,还在挣扎着想踢他。“是你先动手的。”Bonham几乎是叹了口气,“我……真不喜欢这样。我说过,你不适合打架,而且说话真的该注意点,Jones。”
Bonham手掌上方怒气冲冲的蓝眼睛几乎要把他烧个洞出来,仍然有模糊的咒骂字句变成热气吹到Bonham满是老茧的掌心上,Bonham压住他的膝盖。
“我确实死了。”Bonham看着他,丝毫没有因为挣扎而显得气喘,而且死者的触感和活人不同,冰冷的,六英尺之下的寒意。Jones不再挣扎了,但仍然在盯着他。“我猜一晚上三十杯伏特加最终就会这样。”Bonham自嘲道,“注定会发生。”
一听这话Jones又要踢他了。“你他妈的怎么敢——”剩下来的声音又被死者的手掌捂住,但这时,Jones的一只手终于成功滑脱出来,Bonham看着那只手扬起来——哦,他可能会再来一下——虽然死人不会受伤,但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死透了,认真的,死透了。但是我没有办法到另一边去——”他看着Jones说,后者眼睛里的神情让他感到痛苦。真奇怪,在失去感知的身体之后,他竟仍然能感到痛苦。但或许是自己应得的。Bonham想,尽管这并不是他想象的任何一种死后重逢的方式,但考虑到他死后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他应得的,他确实辜负所有人、搞砸了一切,远超所有演出失误的巨型车祸——即使死后,遗憾和愧疚也如影随形,因为他没能彻底离开,得看着一切发生,不妨就让第二只靴子落下来——
但Jones举起的那只手,手背转了过来,轻轻地,轻轻地,碰了碰Bonham的一边脸颊。
就像有时演出上台前他感到焦虑时那样。
“真动人。”死靠在小厨房的台边,语气介于真诚与讽刺之间,她那张少女似的面孔很难分清楚这二者,“但我把你们叫来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来制造更多问题的。”她指了指那个摇摇欲坠的金鱼缸。
“保证你听完我们要说什么。”Bonham低头看了看Jones,后者点点头。于是他们有些尴尬地把自己从对方身上解开,终于像两个文明的客人一样并排坐在死的小客厅里。
“我需要个解释。”Jones说,声音仍然因为刚才的争执而有些嘶哑。
“早就说了,是你不听。”死的声音从那个小厨房里传来,“茶里要蜂蜜还是糖?”
Jones往她的方向瞪了一眼,但后者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茶壶上。“蜂蜜。”他暂时妥协了。
“那么我需要你把手给我。”黑暗中,死向鼓手伸出手,“往无光之地还有一段路呢。”
“那时候我确实是死了。”Bonham说,“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她说,振翅三声之后我就会到该去的地方,但不管几次,我都会重新出现在这间公寓里。”
“我很惊讶你没把它打烂。”Jones干巴巴地说。
Bonham瞥了他一眼,几乎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死恰好端着马克杯出现。“哦,他可有的是适应期。”她说话间,温暖的小公寓突然消失,他们正坐在空旷的冻原上,河流坚硬而静止,烈风吹卷起干涩雪粒,穿过教堂般巨大的骸骨,发出哭号般的声音,黑天鹅绒般的天幕上闪烁着亿万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星星。死手中的杯子还在微微冒着热气,但很快茶水也冻成了冰。
“别。我以为我们谈好了来着。”Bonham咬着牙说,“什么都好过这个。”
“只是举个例子。”死轻快地笑起来,她眨眨眼睛,小公寓的黑白地砖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脚下。但Jones仍然能感到寒意从他的骨头缝里渗出来,就好像他被留在那片冻原上很多年似的。
死转向Jones,“这就是我们的问题。”她把冻住的杯子放回了茶几上,“他回去的路毫无疑问地消失了。但自从那个晚上起,我没法让他前往阳光照不到的土地。我们想了想各种可能的原因……思念,诅咒,护身符,恶魔契约之类乱七八糟的。”她苍白的手指分开成梳子,将毛蓬蓬的黑发梳理到脑后。
“——甚至还翻了翻Page的房子。”Bonham耸耸肩,“那里倒是真有一群令人不快的家伙。但和我没关系。”
“那是他们和恶魔的另行约定。在我到访过后的事。”死说,“但没有任何一种办法能阻止我,他们当然可以把我暂时关在门外,但我总会想办法进去的。但你的朋友,我完成了一半的职责,而他就这么停在这里。”她似乎是真的感到苦恼,就像个多年来无懈可击的邮差拿到一封地址无效又无法退回的信。
“你为什么想要离开?”Jones问他,忽略掉心中隐隐出现的希望。难道没有另一边的可能——
“我为什么不?”Bonham反问道,“你们已经把我烧掉,埋在墓地里了。但不仅仅是那样,”他停了一下,瞥了一眼客厅里那台小电视机,眼下它屏幕黯淡,“我并不是一直都呆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她有时也会带上我。但不管怎么说,我能看到人们继续前进……不再有我的位置了,没有人需要我回去。”
Jones感到喉咙发紧。“不是的。”他从没觉得说话这么费劲过,“Zoe,Pat和John,你的家人,还有……”
Bonham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他说,“我来时的路已经消失了,这就像要我从桥被烧掉的断崖上走回去一样——我可不是什么他妈的伊卡洛斯。瞧,别再问了,就当是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Jones看了他俩,接着转向死:“所以这是你找上门的原因?”
死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不介意有个室友。但我同样重视工作。”她转转眼珠,指向墙上的那一排挂画。那里面各自嵌着各种各样的古怪东西,唯独第二幅是空的。
“我的安可十字架,还在你们那里。”她说,“那是我的力量来源。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还记得我是怎么把它给了你们俩的吗?”
沙发上的两人疑惑地面面相觑。死大声叹了一口气。“还好我们总是有人记得一切。”她走向摆着画框的墙,在第一幅有着皮封面大书的画框前停下。她苍白的手掌轻碰那本伤痕累累的书。
“命运,黑暗与时间的第一个孩子,我的长兄。”她说,“请回应我的召唤,我需要你的——”她话音未落,一个带着棕褐色兜帽的高大人影已经出现在她身边。他全身隐在斗篷中,唯一露出的一双手上戴着沉重的镣铐,怀中正抱着那本大书。
“你不常拜访。”命运静静地说,“这一次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的妹妹?”
“记忆。历史。但你一定早就知道,一切都写在那本书里了。”死愉快地说,她又转身看着两个人类,若有所思道,“如果你们好好说话,他也许会让你们参观他的花园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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