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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小记者再次露面。对毕典菲尔特的第二次审讯。

前言:有一点毕典菲尔特&缪拉。是的,你没看错,年更来了。良心这种东西我没有。

     华尔特.冯.先寇布自青少年时代起身边就不缺女伴,尤其是在一个这样可爱的周日傍晚。只是他最近约会的这一位教养良好的小姐仍与父母同住,因此从电影院出来后,她便婉拒了他一同喝一杯、沿河散步的邀约。他目送她消失在前往地铁口的人群中,随后独自前往河边。

     夏季天黑得很晚,河面依然闪着粼粼波光。他悠闲地坐在长椅上,低头点烟,派头优雅得倒像个电影明星,仿佛周围有观众在看似的。

     “请问,你介意吗?”一个有点沙哑、略有美国口音的女声打断了他的表演。先寇布最初留意到的是裁剪合身的长裤,整齐塞进靴子里的裤脚,接着是随意披在身上的外套,然后才是来人的面孔——对于女性来说过于棱角分明了。此刻,这张脸歪了歪,等着他回答。

     “请便。”他让开一点位置。

     她点头致意,自然地在长椅另一端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火柴刺啦一声,橙色光闪过,短暂地照亮了她的脸,不知为何先寇布觉得眼前情形有些熟悉。

     “一个人?”先寇布问。

     她仿佛没听见他似的,深深吸了口烟。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不,不是对着先寇布,而是回身往街上张望了片刻,然后她取下嘴里的烟。“不,先生,我在等人。”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目光仍在扫视人群,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满意了,对着马路对面的某个人挥了挥手。先寇布顺着她的方向望去——

     一个青年人正从酒吧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品脱的酒,他正四下张望,很快发现了他们,穿过人群走来。

     “我们最近碰上对方的次数有点多啊,少校。”达斯提.亚典波罗一边把手里的啤酒杯递给长椅边的女士,一边对长椅另一边的男子说,“抱歉,这一轮不是给你的。”

     先寇布不为所动,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面前的两个人。“虽然我为这位小姐感到有些可惜——不过就在我以为你荣升公认单身汉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嘲弄道,“你终于给自己找了个伴啊。”

      亚典波罗一瞬间因为惊讶而睁大眼睛,然后咧嘴笑了。“我不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少校,但是我有理由相信,这么说完全是出于嫉妒——”

      “——达斯提,”那个沙哑的女声说,“干嘛不好好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先寇布闻言扬起眉毛。

      亚典波罗犹豫片刻,又耸耸肩。“好吧。”他说,“这位是华尔特·冯·先寇布少校,我们曾在德国见过面——但他是如假包换的英国军官。少校,这位是帕翠夏.亚典波罗,我的二姐。”

     “帕特就行。”她自然地伸出手,似乎并没有对先寇布的姓氏有过多想法。

     两张面孔放在一起……所以这解释了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先寇布想,回握住那只手。“幸会。”对方手掌中的老茧令他有些意外,“请原谅我早些时候的误解。”

     她大方地笑了。“这没什么,让我们给你买一轮酒吧。”她捅捅亚典波罗,“一起去吧,我来付酒钱。”在两人有机会表达意见之前,她又说:“别担心,先生们,我们是来庆祝我终于找到正经工作,我兴致正好呢。 ”

     “想想莫会怎么说,”亚典波罗刻意皱起鼻子,“ ‘钱还没到手就想着怎么花。’”

     “莫有她自己的事要担心,只要你别告诉她就行。”帕特偏头对先寇布解释道,“莫德是我们已经结婚的大姐,在乡下有她自己的问题要操心。”

     先寇布礼貌地点点头。“如果不介意我多问一句,是什么样的单位有幸雇佣了这位英俊的小姐?”她看上去并不像是会坐在打字机后的那种谨慎的淑女,倒更像空军妇女辅助队(WAFF)的一员。

     亚典波罗几乎要笑出声,但帕特很自然地回答:“救护车驾驶员。”她轻快地,“所以我这才拉着达斯提到处乱转。我们正准备去看电影呢。”

     先寇布又点点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恭喜。那我就不打扰你们的乐趣了。”他说,“今天我可是看够电影啦。责任在召唤,还有些活需要早点做完。”

 

     “你的朋友很有趣,达斯提。”一坐进车里,帕特就首先开口了。

     “要不是我心里有数,一定会警告你离他远点。”副驾驶上的亚典波罗叹了口气,“他……不妨这样说,不是那种父母会高高兴兴把女儿交给他的人。”

     “我有几个女友倒是可能会觉得那样更有魅力。”她打着方向盘轻声笑道。

     “那她们可能要失望了。”亚典波罗说,“他曾经跟我说过,他在比利时还有个没见过面的私生子,现在差不多快成年。”

     帕特瞥了他一眼。“我没想到你们这么熟。”她视线又转回到车前,“你总是认识些奇怪的人,难道记者们都是这样吗?”

     亚典波罗难得停顿了片刻。那应该是1939年初,他想,从大使馆到某个没有标记的军用机场,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只是给大使馆临时跑腿送个包裹还人情,没想到后座上放着的不是哪个夫人忘记的晚礼服裙,也不是假装成晚礼服裙的紧急文件。他后来花了一大笔钱才找到人把车座和地板的彻底清洗干净,不问多余的问题。“……当时情况特殊。”他说,“我和他并没有那么熟。”

     帕特见他不愿意多谈,也没有继续追问,选择了另一个话题。“既然爸妈已经把伦敦的公寓卖了……我还没问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反正不是利兹大饭店。”亚典波罗耸耸肩,“我在离舰队街附近找了个地方。除非你还有空房间借我?”

    她摇摇头,又突然说:“或许你还是住到莫德那里更好,乡下毕竟比较安全——”

     “我不会长驻伦敦的,报社之后肯定会把我再派出去,再说城里还更方便。”亚典波罗反问道,“你怎么不去?”

     “以防你忘了,和最近游手好闲的人不同,我还有份工作等着呢。”帕特说,“再说,我要是走了,洛林就要另外找地方住……”

     “还是和那个打字员住在一起?”年轻记者窃笑,“怪不得,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洛林。”帕特柔声纠正道,“她的名字叫洛林。”

     一阵沉默。

     “所以这次是认真的了?”他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

     “不仅仅是这样。我也想有点用处,达斯提。”她静静地说,“你知道我不是坐在家里干等着消息的人。”

     “我知道。”他说,“不然你就会和爸妈一起搬到美国去了。”

 

     毕典菲尔特还在队里被迫参加反审讯培训时,可没人告诉他,如果被俘,最大的敌人是无聊。只是现在想来,当时派来培训的情报官仿佛也在为自己例行公事般的乏味课程感到抱歉。“反正有《日内瓦公约》在,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笑道,“好飞行员不会落到敌人手里。”底下人一阵哄笑。

    我现在倒宁愿他们拔我指甲。毕典菲尔特在房间里烦躁地踱着步。问话结束的第一天他还暗自窃喜,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勉强上任的老人看上去不堪一击,还有,按流程,接下来英国人就该把他送到战俘营去了。(是的,他奇迹般地仍然记得这部分。)那样的话,他就不必一人被关在笼子里,能和自己人说上话,说不定还可以想办法逃回去。

     但这些磨磨蹭蹭的汤米们半点放他走人的意思也没有,此后三天,宪兵照常给他送来寡淡的一日三餐,对他越来越粗鲁的质问充耳不闻。起初他还会坚持锻炼打发无聊,但并没能坚持太久,就变成焦躁地来回踱步。连缓缓爬过他窗台的阳光都变得可恶起来。有只陈年蛾子干瘪积灰的尸体留在窗台上。

     那股晒久了的灰尘气味让他想起在学校时被罚关禁闭的经历,在学校时他就宁愿挨鞭子也不要给独自一个人关着。毕典菲尔特翻了个身,这下他又面对着那行不知名战友刻下的字。他伸出手指,无聊地去扣那些痕迹,这两个倒霉又不肯认输的瓦列和缪拉,他们到底都是什么人?他们已经在战俘营里了吗?

     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认识的那个缪拉。唉,那个好奈特哈尔.缪拉,他中学时代至今的朋友,妈妈最喜欢的那种安静乖孩子,着装整齐,能背诵整篇古希腊长诗,一个人待着和与别人欢笑同样愉快,最后是邻居里一帮孩子里唯一一个去读了大学的。毕典菲尔特撇撇嘴,换缪拉来这里说不定就像度假,他看上去就是那种能和自己的脑子相安无事的人。可惜这家伙决意与法律条文打交道,没像他一样参军。自己的笔记本里还夹着这位朋友的最后几封来信,以及自己写好了的,却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理由忘了寄出的最近的一封信——春季以来他都很忙,而战斗告一段落的狂欢又让他把这事暂时抛在脑后,如今这些信自然都落到英国人手中。

     想到这里,他有些烦躁地踢了踢墙,一想到汤米们很可能会看他信件就让他火大,不过,他倒不担心往来信件会泄漏什么,他自己写信从来不会提及半点作战信息,而缪拉上一次来信早就是半年多前的事了……这样一想,在他开进法国之前就没收到过来信。这不知感激的家伙,开进法国之后,他还往柏林那个地址寄过几磅真正的黄油和咖啡呢!

     也许是那家伙搬了家。毕典菲尔特躺在床上翘起腿,但他自己的母亲信中也从没提过这事,不知道她要怎么接受自己失踪或者被俘的消息。不过他马上又振奋起来,大规模进攻不远了,圣诞节前他们就应该能打下不列颠——皇家空军迟早要被他们给拖垮,只可惜他到时恐怕要忍受战友嘲笑。

    他重新坐起身来,发现阳光并没有移动太远,而他烟瘾又犯了。要命,早知道就该管那个陆军老头再多要点。

 

    “要是我会再关他两天。”比克古头也不抬地说,“你太着急了。”

     先寇布耸耸肩。“我有预感接下来会很忙。”他说,“只是想尽快熟悉流程,提前减轻点工作量罢了。”

     “我看你挺轻松的嘛。”比克古说,“还有空和楼下的年轻女士们溜进城。”

     “和您不同,家庭生活并不适合我。”先寇布不为所动,“再说,我进城也不全是为了女士们。”他递过一份文件夹,里面只有薄薄的几张纸。“我忍不住又去老东家那里瞧了瞧。”

     比克古扬起眉毛,盯了对面人片刻,这才接过文件夹,戴上眼镜读了起来。花白的眉头皱起,手指轻轻敲打桌面。

    “所以?这些名单有什么用?”他抬头看着对面站着的军官。

     “我想要您看的不是已经在上面的东西。”少校微微笑起来,“而是不在上面的东西。”那挑衅神情恐怕能轻易激怒一个更年轻的长官,不过比克古早已过了计较鸡毛蒜皮优势的年纪,老人锐利的目光看着他。“直说吧,福尔摩斯。”

     先寇布几乎是愉快地开口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在客人房间里留下的一点涂鸦?我必须承认,长官,那么做是出于一时兴起,算是一点让他想起父国友人的和善小伎俩,好让他没那么无聊。不过,擅自调查了一点他的收信人之后,我很满意。”他露出了那种老虎的笑容。“他的朋友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然后呢?”

    “我准备利用一下这一点,长官。”

    “我都不知道你对这种事如此上心啊。”

    “就像我说的,尽快熟悉流程,减轻未来工作量罢了。”

 

     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不耐烦地把椅子往后靠了靠,那老古董在地板上拖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骂了一声,又及时住口,抬头看了看。面前红木书桌上的台灯是昏暗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勉强照亮对面正低头阅读的男人的小半面孔。半小时之前,宪兵打开了他的房门,还煞有介事地给他戴上了头套,一番弯弯绕绕,他听见敲门声和应答,然后宪兵拿走了他的头套,而他发现自己正站在这个房间里。

     自从示意毕典菲尔特坐下后,那人一直都在专注于桌面上的文件,看也不看他。毕典菲尔特打量四周,这甚至不像是一间审讯室。陌生人身后摆着书架,灰绿色的天鹅绒帘子上有被虫蛀的痕迹,他想,还有那墙纸,就像缪拉家里会用的那种,循规蹈矩、文明压抑到透不过气来。

      他闭上眼睛,眼睑里的留下残像——灯光昏暗,墙纸上若隐若现、卷曲缠绕的植物仿佛是从墙边人的脑袋里长出来似的。“真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他听见记忆里的缪拉说,“可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倒霉模样。”他一只砂色眼睛被绷带遮住一半,另一只眼睛则有一块显眼的淤青。身后的桌子上摆着水盆和半卷绷带。

     “我一跳下火车可就往这里赶了。”毕典菲尔特打量着受伤的好友,“你怎么回事?”

     灰发青年摇摇头,看上去不想多说。

     “幸好没招来警察……”这时,缪拉夫人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为了一个犹太报童……你父亲不知道会说什么。”她端着托盘出来。

     缪拉起身主动接过托盘:“我来吧,妈妈。”他几乎有些急切地说,似乎想把她赶快打发走。

     但缪拉夫人没有让步。“你怎么样?”她有些生硬地招呼毕典菲尔特,“军队的生活一定挺好。”

     “那是当然。”毕典菲尔特笑道,“不瞒你说,我们不仅仅从红色恐怖中拯救了西班牙,还在东面打了胜仗!”

     “我很高兴父亲不在家,不然他会拉着你说个没完的。”缪拉苦笑道。

     “喂,至少给我个讲故事的机会啊!”

     “要是想讲得尽兴,就得谨慎选择你的听众。”缪拉把饼干碟子推给他,“姑娘们会因为你的故事兴奋,我也很喜欢听——还愿意为此给你买两轮酒,至于我的父亲,他只是想用你的故事来弥补他唯一的儿子不肯上战场的遗憾罢了。”

     “奈特哈尔。”缪拉夫人警告道,“他不过希望你能养活自己,同时对父国有一番贡献。”

     “妈妈,我大学毕业之后会找到工作的,不需要依靠军队。”缪拉平静地说,“除了战士,德意志也需要好律师。”

     但毕典菲尔特的注意力仍然停留在灰发青年头上微微渗血的绷带上。“你得告诉我是谁干的!”他说,“我认识几个住在柏林的战友,个个都是打架好手——”

     缪拉坚定地打断他:“要是真的想帮我,那就别问了,也什么都别做。更大的动静会招来秘密警察,这对我们谁都没有半点好处。不要再提了。”

       毕典菲尔特惊讶地看着他。他从小认识奈特哈尔.缪拉,后者始终温和可靠像个圣人,从不主动惹麻烦,面对挑衅连重话都很少说——毕典菲尔特曾以为那是教养过头的软弱,也不带恶意地嘲笑过,然而刚才那一瞬间,仿佛有个更庄严的东西、和他所熟悉的权力不同的东西,正透过他面前的青年说话。

     但片刻之后,那坚冷的东西又从缪拉眼中消失了。面前的人似乎又变回他熟悉的朋友,轻松地说:“现在,如果你还想,那我们就去城里喝一杯吧。”

     于是毕典菲尔特很快忘记刚才的发现。“我等不及了,”他一边戴上帽子一边说,“上次跟你说到的中队长,他可厉害啦……”

 

     毕典菲尔特重新睁开眼睛。对啊,他们的联队长,他怎么能沉在自己微不足道的困境中,把自己引以为傲的战友们忘在脑后!无论身处何地,他们都是要争取荣誉和战果的雄鹰,不是意志软弱的待宰牲畜!

     “除了姓名、军阶、编号,我什么也不会说。”

      对面人不紧不慢地把文件整理成一摞,又放进抽屉里,这才抬头看他。那是个三十五上下的男子,轮廓分明,深色的头发和眼睛。蓝色的空军制服——他残存的一点培训记忆告诉那人军衔大概是少校。老天,这人混得可真不怎么样。毕典菲尔特难掩轻蔑地想,三十五在飞行员里简直称得上是活化石。陆军之后,他们又派了个混不出头的教官?他顿时感觉被看扁,最好让对方知难而退,赶快滚蛋。

     “我无可奉告。”毕典菲尔特坐直身体,“反正要不了几个月我们就能打下这座小岛——到时候咱们的立场就要换一换了!”

     对面的军官脸上并没有出现恼怒的神情,反而饶有兴趣地反问他:“何以见得?”毫无口音的德语。

     飞行员的不耐烦瞬间变成恼火——他怎么会落在这样无知又自以为是的敌人手中?他本来等待的是严苛的拷问,也打定主意像个不屈的战士那样与敌人针锋相对,结果就只配分到这种人手中?他本可以和战友们一起粉碎这些躲在后方整人的胆小鬼——

     “告诉我,上一次皇家空军正经打过仗是什么时候,十年前,二十年前?”毕典菲尔特怒极反笑,“想想你们的经验,装备,战术,晚上竟然还能睡得着觉!你的无知可让我这个敌人都觉得丢脸又羡慕!”

     那军官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他正忙着低头用火柴点烟,直到香烟末端出现燃烧的红点,他才灭掉火柴。毕典菲尔特想伸手把他那微微嘲讽的神情从脸皮上扯下来。

     “这么说来,你在西班牙和波兰学到了很多东西。”那个军官一边把香烟盒子和火柴盒推给他,一边随便地说,“不过我有些好奇,你被俘之后,谁来当卡尔.缪杰尔少校那只小狮子的弄臣?”

     毕典菲尔特心沉了一下,仿佛一脚踏空台阶。他怎么知道?有个声音在飞行员脑中大喊,我只说了军阶和名字,他怎么会知道?他还知道什么?“这关你什么事?”他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克制住没有碰桌上的香烟——尽管他现在迫切想来一支。

     “不要着急。”对面的军官缓缓吐了口烟,“在问更多讨人嫌的问题之前,我还想给你看样东西。”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杂志。毕典菲尔特看清上面的字之后不禁皱起眉头—— Hör Mit Mir ,英国人看国内的流行广播杂志做什么?

     那本杂志被推到他面前,毕典菲尔特说不出话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就像个坠入爱河的姑娘。”缪拉笑道,“心上人的好,对着朋友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嘿!”毕典菲尔特举起冰凉的啤酒杯敲了敲灰发青年的脑袋,“你要是亲眼见过他就不会这么说了!他在空中战斗的时候,就像个年轻的希腊天神。”

     那一下刚好敲到伤口附近,但缪拉仅仅只是皱了皱眉头,就从毕典菲尔特手中拿走自己那杯啤酒,“毫无疑问。我知道他长什么样,母亲买了那期杂志,晚饭后还一定要念给我听。她说,每对德意志父母可能都会想要一个那样英俊勇敢的儿子。”他几乎是无奈地笑了笑。

     “哈,我可不知道缪杰尔少校是不是母亲想要的儿子,但他是个一顶一的空中骑士!”毕典菲尔特说,“有一次我们在布鲁日上空,他一个人打下了三架CR.32——你瞧好了,他会名留青史的!”

     缪拉抹去嘴边的啤酒浮沫,砂色的眼睛有了笑意:“那么你呢?你是为了这样的人上战场卖命?你也想要成为这样的人吗?”

 

    “看见自己的指挥官这么惊讶?”对面的军官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毕典菲尔特逼自己把目光从那本杂志上移开,生硬地回答,“他跟我毫无关系。”

     “要是我就不会这么说自己的长官。”那个英国军官仍然在盯着他,“卡尔.缪杰尔少校,中队长,隶属第三飞行联队第二飞行大队,养着一只叫 ‘莱因哈特’ 的小狮子当宠物——我相信即使在你们的部队里,这也足够标新立异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毕典菲尔特咬着牙回答。真奇怪,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仍然不喜欢说谎,他不擅长这个,但长官年轻严厉的声音犹在耳畔——我知道你们在情报培训课上睡觉,但至少记得要把嘴巴闭紧!当时没人真的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但似乎到头来缪杰尔少校总是对的。

     “你也太看轻自己了。”那个英国军官不无嘲讽地说,“虽然大部分关注的焦点都给了你战功赫赫的长官,但我想你至少也赢得了一点出镜的机会。”他翻开杂志内页,念道,“ ‘……这个小家伙可谓是不列颠的象征,除了他勇敢的德意志主人,谁来碰它都会报之以利爪,哪怕是主人最信任的部下 ‘黑枪’也不例外!’——没有什么意见或评论?”

     “我要说的是,你们还差得太远了!”毕典菲尔特说,“从装备到人员训练都让人绝望,竟然还有闲工夫钻研敌人养了什么宠物——连照片都没有,凭什么指认我!”那股想要把对面人脸上的嘲讽神情撕下来的冲动越发强烈,甚至压过了中队长的警告。

     “听好了,我们在各方面都比你们皇家空军优秀得多,无论是装备还是人员训练——我们有西班牙和东面的洗礼,你们打过几次像样的仗?”对面脸上虚伪的假笑还没有消失,而他不介意再多来几句把它抹掉。“你们现在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飞机?只有喷火跟飓风,前者还勉强能跟得上我们,可惜实在是太脆,甚至用不着炮弹就能给打下来,至于后者,”他嗤笑一声,“你知道我们管它叫什么吗? ‘老火车头’,它太慢了,还爬不高,就跟你们英国人一样!所以别在这里跟我耍小把戏了!”

     换了亚典波罗那个家伙恐怕能跟他吵上天。先寇布想,可惜我早已过了和小孩子吵架的年纪了,这工作真是一点前途也没有,换来换去到头来也没有长进——区别只在跟哪边的小孩吵架。

     “因为我们不傻。”那个军官柔声说,他又翻过一页,“很遗憾,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德国人长眼睛——我们看到了你坠毁的机身上的标志性涂装,和这张照片上一模一样。不过,说了这么多,你就不好奇自己是怎么被打下来的吗?”

    “你什么意思?”这不合理。毕典菲尔特想,到现在一直都是对面人告诉他信息,有哪里不对劲,但他又说不出来。

     “正是 ‘老火车头’飓风。”对面的军官几乎是替他感到遗憾地说,“8月5日上午,锡廷伯恩上空,你们护送轰炸机返回的路上,那个抓你回来的小学校长还上了报纸。”一张剪报被递过来,毕典菲尔特看不清上面的文字,但一眼认出自己已经坠毁了的心爱座驾,心中一阵抽痛。

     “还需要我提供更多的细节吗?”

     “这不可能!你在骗我。”毕典菲尔特的第一反应是抗议,但他的大脑同时也在拼命回忆那天经过——细节早就模糊不清,他被打下来之前就只能看见急速掠过的阴影,那个机翼的形状,如果他肯对自己诚实一些,那也有可能是架飓风,再加上那家伙转弯转得更快——

     长久的沉默。

     “好吧。”他挣扎着说,“我想见一见那个把我打下来的飞行员!”他看见对面军官扬起的眉毛,“只是为了表示敬意——在你们这么恶劣的条件下也能击败我!”

     恐怕不行。先寇布想,科林.科尔德威尔在把你打下来的两天后就死了,救援船甚至都把他从海里捞了上来,可惜低温症比岸上的医生先行一步,还吓坏了另一个倒霉飞行员。

     而毕典菲尔特看着对面那个军官站起来,太高大了。他想,他们是怎么让他过飞行员体检的。

     “怎么,你这是要我夸你勇气可嘉,失败也败得很有骑士精神吗?”隔着桌子,对面的军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毕典菲尔特上尉,你活该被打下来!”

    “你——!”就像人会在空气中尝到暴风雨来临前的气味一样,毕典菲尔特察觉到有什么改变了。

    “你还指望我说什么?你倒是个诚实的飞行员,诚实,但也很糟糕。”那个军官绕到他背后,“名声和张扬是有代价的,黑枪。在法国,你三次被击坠或损伤——三次都被人从后面偷袭,别急着否认,我们的飞行员每一次都看到了你的涂装。死里逃生几次都记不住教训,我们勇敢可敬的缪杰尔少校难道就没有像个好队长一样,狠狠给你一顿鞭子?还是汇报的时候你没胆子告诉他实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你太清楚了,没有缪杰尔少校的指挥, ‘黑枪’ 不过就是个莽撞司机。”那个军官冷酷说,“所以等当他知道你被老火车头打下来的时候,你以为他会有什么反应?拍拍你的肩膀,夸你干得真好?打报告让戈林亲自给你发个奖章,带你参加宴会,跟所有人讲你的英勇事迹?”他按灭烟头,不再看毕典菲尔特,又伸手关掉了灯。

     整个房间顿时陷入黑暗。毕典菲尔特警觉又疑惑,不知道他下一步准备做什么。但接着传来窗帘被拉开的声音,窗外一片黑暗,他眯起眼睛,勉强辨认出城市的剪影。

     “说到你的朋友,还有一位让我们格外有兴趣——奈特哈尔.缪拉是你什么人?”

     “不关你事。”他咬牙切齿地冲着窗前的阴影说。同时想起友人最后一封来信给他夹在了自己的笔记本里,而那该死的笔记本,早就连同口袋深处揉成一团的巴士车票、购物收据一起被英国人拿走了。

     “我们自行调查了一番你的这位朋友……”

     “别用他来要挟我!你们这些该死的间谍!他是个平民!”毕典菲尔特顿时火了,这些无孔不入的间谍——

     “冲我大喊大叫做什么,毕典菲尔特上尉。”那个影子说,“我们没打算对他怎么样,真论效率,你们的秘密警察要优秀得多。”恐怖的沉默,他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你什么意思?!”

     “听人说话的时候动动脑子,上尉。”先寇布说,“柏林的哪一所律师事务所都没听说过奈哈尔特.缪拉这个名字,柏林大学最近两年的毕业名单上也没有这个人。”他轻松地把那几张纸推过桌面,“所以,我要你好好想一想,你上次收到他来信是什么时候?”

 

    等毕典菲尔特轮休回家的时候,圣诞节已经过了,不过他还来得及赶在缪拉正式开始上课前找到他。后者看上去有些憔悴和心神不宁,但见到他来依然很高兴。假期的早晨很多地方还关着门,于是两人干脆沿着附近的铁轨漫步,新雪在他们脚下碎裂,这是个寒冷灰蒙的早晨。

     “真没想到你还能赶来。”

     “我什么时候是言而无信的人了!”毕典菲尔特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放假了总是要想办法回来的嘛!”

     “我还是很担心接下来要跟英法真的打起来。”呼吸变成空中旋转消失的白雾。

     “有什么好担心的,应该快乐才是——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这几十年来被压抑地太久了吗?”毕典菲尔特说,“是时候让我们的父国扬眉吐气一番了!”

      “皇帝当初发动战争的时候用的也是一样的理由。”缪拉镇静地指出,“我们是被迫害的,我们理当争取太阳下的崇高地位。看看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

      “皇帝背叛了人民,所以他才会失败!”毕典菲尔特说,“再说,我们早已没有皇帝了——这是最好的时代,我们的命运可终于掌握在自己手中!”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缪拉说,“但是告诉我,我的朋友,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想要跳什么舞都不能决定,那他还有什么自由?”

      “得了吧,你甚至都不喜欢跳舞——汉堡那个摇摆舞女孩,总浓妆艳抹的那个,是不是就因为你是个笨手笨脚的舞者才甩掉你?”毕典菲尔特笑道,“想想看,你明明喜欢瓦格纳,没有堕落的摇摆舞一样能活得很好。”

      但缪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对我来说差不多。”毕典菲尔特说,“艺术不能让人填饱肚子,也不能生产粮食和钢铁, 国家愿意拿它做什么都行。”

      “这正是我担心的部分。”缪拉说。

     “别瞎操心了,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毕典菲尔特笑道,“大学里现在还允许你们这样说话?就不怕被人报告给秘密警察?”

     缪拉脸上的表情仿佛刚才毕典菲尔特捅了他一刀。“我觉得有点冷了,让我请你去喝一杯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有零星的通信,三个月后缪拉寄来最后一封信,接着再也没有消息。真奇怪,他怎么还像记得昨天一样记得这些细枝末节?而且,为什么自己从未想过问一问缪拉在想什么?对了,他们不谈政治,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不谈,说到底,政治又有什么可谈的?

     “我不记得。”毕典菲尔特听见自己机械地说,“也许是邮政出了问题。”但他自己知道这不是真的,军队的往来邮包总是最快的,他还给家里人寄过很多衣服、食物、咖啡、甚至还有他读不懂标签的香水——都是用帝国马克在占领区便宜买来的。

    “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些,好让你简单的大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吗?”先寇布说,“那我不妨恶人做到底,把这出悲喜剧给你讲清楚吧!当你还在法国忙着享受好时光、蹂躏别人家园以至于没空想别人时,他就已经被你们自己神出鬼没的秘密警察带走啦。他为什么没有给你写信求助?因为你们的监狱不允许写信——这点我可以亲自作证——因为他可能已经死在了改造营。或者,让我们乐观一些,他活着从那里出来,但再进去也是迟早的事。所以他越过边境,到达马上就要变成德占区的法国,和所有的难民一起踏上了逃亡之路,像兔子一样逃开天上的机枪扫射,像狗一样争抢食物和船票——我猜你一路上也见到了不少,你的朋友说不定就在其中呢!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给你写信,为了保全你的好名声——作为帝国忠诚士兵的好名声,免得来自异见者的字句玷污了它。想一想,如果可敬的缪杰尔少校或者其他人发现你跟一个进过改造营的人通信甚密,你猜猜自己下半辈子还有没有一脚迈进高级军官俱乐部的机会?”

    毕典菲尔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一些恐怖的念头开始沿着他脚底往上爬。这不过是普通的平民伤亡,你见过太多,也亲手制造了一部分,你应该早就不在乎了。但他仍想起五月份在法国,他曾多次追赶低飞逃命的英国飞机,公路上的人潮像红海一样分开,机枪子弹和炮弹打过去的时候总是有偏——从巴黎到比利时海滩的路上,那么多无人收尸的死者里,或许,或许有一个人是——他快吐了。

     “对自己的处境多少怀着点感激之心,上尉。”仿佛很久之后,那名军官的声音传来,“即使被俘,你也有日内瓦公约保护,而谁知道难民会发生什么呢。”

     “日内瓦公约没有给你羞辱我的权力!”他突然很感激这黑暗的掩护,也很惊讶自己还能发出声音。

     “是吗,”那个声音似乎被逗乐了,“不过,说到日内瓦公约,如果上级命令,你会向跳伞者开枪吗?”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下来。

      “开什么玩笑?!”毕典菲尔特噌地站起来,“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他冲模糊不清的黑暗质问道,“哪个有半点尊严的飞行员会向跳伞者开枪?”接着,那个骄傲的飞行员矮下身,像野兽一样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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