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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我们来到这世上,是为了修补破损的东西的。” 或者,从影之国回来后,约修亚和玲整理故人碎片,各自做了一个梦。
前言:跟零碧闪给出的后续不太一样,就当是空轨3rd之后另一个平行宇宙吧。简介引文来自约翰.博格《我们在此相遇》(Here Is Where We Meet)
1
自从约修亚和艾丝蒂尔从影之国回来之后不久,他们在现实中找到了玲,和上一次分别前的情绪激动完全相反,她几乎是顺从地答应了跟他们一起回利贝尔。艾丝蒂尔有些担心她,一路试图问出更多,而玲摇摇头,拒绝回答,之后又在下午茶时间变回原来的恶趣味任性小女孩——或者尽可能的变回。重新在现实中见到玲以后,约修亚才发现,她那条裙子的肩宽和袖子已经有些不合身的迹象,和在结社的时候相比,她悄悄长高了。更重要的是,约修亚瞥见到她在茶会时偶尔会对着茶杯和甜点发呆,仿佛在等一个还没来的客人,于是他知道她还没有从影之国回来。
“玲。”某天他在准备早餐的时候抬头,看见玲又在对着窗外发呆。天空一角刚刚泛起淡粉色,星光还没有完全消失,鸟鸣啁啾,离艾丝蒂尔起床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不紧不慢地烧水,思考早餐内容,蛋浆面包或者煎蛋卷配蔬菜,等会再做黑胡椒牛肉三明治,可以留到中午在外面跑任务的时候吃。他闻了闻罐子里剩余的咖啡,卡西乌斯上一次回来的时候大概忘了盖好盖子,现在里面都发了霉。他叹了口气,把一整个罐子丢进垃圾桶。艾丝蒂尔应该还买回一些特产的茶,但回来一周,她还没拆完行李,也许他可以借用玲的。
“玲——”他头也不回地问,“你的红茶还有吗?”
玲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更多的动作。约修亚回头,看见她仍窝在扶手椅里,仪态全无地、猫一样弓着腰,小腿晃晃荡荡,双手拢着茶杯,视线落在他看不到的某一点上。
果然没有看错,她的确长高不少,约修亚想,有空该找雪拉或者缇坦带她去裁缝店好好做一身新衣服。在这之前,也许他该问问艾丝蒂尔,她的旧衣服能不能暂时借给玲。不过也许玲不喜欢艾丝蒂尔那些男孩子似的衣服。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自己把不合身的旧衣服换掉呢?
然后玲歪了歪脑袋,一边脸颊陷进靠垫里,呼吸逐渐平稳,眼睛半睁半闭。约修亚一瞬间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然后他想起来了。
漆黑之牙汇报完任务,边脱护甲边走进房间的时候,有人轻轻地阻止了他。他抬头,看见莱维正坐在沙发上,膝头搁着一本书,和一个散开了紫色头发的小脑袋。玲抱着兔子玩偶睡得正香,新换的雪白裙摆压出几道褶皱。
当然了。约修亚看着小猫一样埋着脸打瞌睡的玲。当然了。那身连衣裙是她被他们带离“乐园”之后买的。玲原先的衣服上都是别人的血,不能再穿出去了——何况那是本来也不该给小孩穿的衣服。莱维领着玲走进裁缝店,再自然不过地请裁缝为他的“妹妹”做一套大方合身的衣服,补充了一句“要不妨碍行动”之后,将具体面料和款式交给玲和裁缝去商量。约修亚则跟在后面,看玲在琳琅样品和目录里挑来挑去,老老实实扮演了半个下午的人偶。几天后,玲穿着那身衣服出现,优雅地向他们行礼,神态像日后她无数次向他们展示新的“玩具”。
在影之国的时候,那身衣服还是合身的,难怪她一眼看穿理查德为什么还穿着军装。他摇摇头,轻轻拿走她的茶杯,又蹑手蹑脚上楼,从储藏室找出一条干净的毯子。等他抱着毯子下楼的时候,玲却已经醒了。
“再晚点水就要烧干了哦。”她指了指已经开始尖叫的水壶,虽然这么说着,但一点挪窝的意思也没有。糖浆色的眼睛眯起来。
“嗯。”约修亚瞥了她一眼,放下毯子,把水壶从灶台上取下来。“能借你一点茶叶吗?”
玲依然没有跳下扶手椅的意思。她伸了个懒腰,指了指壁炉的方向。约修亚在壁炉架上方找到她的茶叶盒子,很好找,有着黑色兔耳朵的可爱盖子。他泡好红茶,重新给玲的茶杯续上红茶,递给她。
“我以为你不是早起的类型。”约修亚说。他待在结社据点的时间并不多,加上那个时期的记忆仍然零星且模糊,但生活习惯比感情更难消除,玲从来不是早起的类型——除非莱维也在,早上带她训练武技,有时候也带上约修亚一起。他一边搅匀蛋浆,一边又看了她一眼。“是不是又在工房里熬夜没睡觉?”
“我就不能偶尔当当早起的乖孩子吗?”
约修亚开始热锅,看也不看玲。“撒谎没有早饭吃。”他把蛋浆倒进浅盘,切下几片面包,依次浸在蛋浆里。很快,黄油融化的香气飘满厨房,第一块切片下锅了。
玲皱起鼻子。“你还喝着我的红茶呢。”她指责道,但权衡一番后还是投降,“别告诉艾丝蒂尔姐姐。”她又摆出可怜的小朋友表情,“不然她就不给我用仓库装爸爸妈妈了。”
她不会的,约修亚想,不然你就会用那张脸骗她说,帕蒂尔.玛蒂尔就要淋雨生锈了。这时他听见身后的楼梯传来嘎吱声。“好香,果然是约修亚,还是那么贤惠,我都忍不住爬起来了。”
“约修亚也不是一直早起的模范生。”玲故意对打着哈欠下楼的艾丝蒂尔大声说,“他还因为赖床被莱维说哭过。”
“哈哈哈哈哈!”艾丝蒂尔的睡意如果还有残余,那也已经飞出窗外,“约修亚也有这种时候?快说来给我听听——”
“那不是真的。”约修亚镇定地说。但艾丝蒂尔的八卦心已经起来了,她迅速坐到玲身边,两个姑娘立刻开始压低声音聊起来。热油的吱吱声提醒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操心。他一边放下新的切片,一边竭力回忆,真的有那种事吗?圣痕虽然早就消除,但凯文说不保证那东西烧化时会对他的身体和意识产生什么影响。他颠了颠锅子,面包片半空中翻了个面又稳稳落回去。
“——所以,莱维就说,‘太慢了,没有先手优势,漆黑之牙,三招之内你就会被割断喉咙。‘说完,他用练习用的木剑,唰一下——”玲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明显兴奋了不少,“一招把约修亚的两把刀都打飞了!约修亚站在那里没动,之后就突然开始哭。莱维叫他爱哭鬼,但他哭得更厉害了。”
约修亚感到两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是那一次。约修亚心里惨叫一声,圣痕和怀斯曼怎么不干脆把这段彻底抹去。他想开口反驳,我又不是因为赖床被骂才哭的,但更多细节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太慢了。”木头的触感贴上他的脖子。少年垂下头,看着抵在脖子上的木剑,如果那是噬岩者,不,只要是一把普通的金属剑,他就已经死了。
“嗯。”但他……也没有那么想坚持下去。只不过是因为一直以来面对的敌人不够强而已,他们看不见他,抓不住他,自然也无法杀死他。
“这样是保护不了自己的,约修亚。”他听见莱维严厉地说,“这么心不在焉,第三招你就会被割断喉咙。”
约修亚闭上眼睛。“莱维的话可以那么做。”他低声说,眼睛仍然是闭着的,然后几乎是依恋地偏了偏脑袋,脸颊贴在剑身上,想象着剑锋划开脖子的触感。他自己曾这么处决过别人,割断大动脉的话,血会像喷泉一样涌出来,把周围弄的很脏,静脉不会喷出来,但血一样会流很多。而割断气管和声带则不会有多余的声音。对剑技厉害的你来说应该很容易的,带我去见姐姐吧,莱维。他想,我恶心又软弱,不该活着。
但莱维把剑拿开了。他走近一步,问道:“你又做噩梦了吗?”
他不记得自己有流泪的冲动,但视线确实变得模糊起来。莱维只是一团银色的影子。不要再问了,不要再让我想起来了,约修亚想,杀死我,或者像教授一样给我下命令吧,莱维。
一阵沉默。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脑袋上。“爱哭鬼。”莱维低下头,他们额头轻轻相碰,“看着我,约修亚。这次别急着去找怀斯曼。看着我。”
别说了。约修亚想冲他大喊,不要那样叫我。那就像过去的诅咒,人偶没有那样的名字,但如果不当人偶,那就要面对比夜晚的噩梦更真实百倍千倍的痛苦。姐姐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试图凑近他,还在微笑着,一只手放在他的脑袋上——
他甩开莱维,倒退了几步,试图平复呼吸,视野依然是模糊的,紫色和白色的身影凑过来。玲问发生了什么。
“玲。”他听见莱维转身,鞋底擦过训练场的砂土,“这是比什么武技都重要的一课。精神上的动摇会干扰行动。无论是什么理由,都要想清楚自己为何战斗,然后贯彻,不要回头看。”
“那玲喜欢玩游戏,也喜欢看别人痛苦!”欢快而真诚的声音。
那太好了,玲很强,不会变成我这样。约修亚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不过没关系,他知道出口在哪里。知道上哪里去找怀斯曼。谢天谢地,莱维没有叫住他。
现在回忆起来很丢脸,也无从辩解,就让她们以为是赖床好了。约修亚把炸好的切片分到三个盘子里,边缘配上切好的水果和果酱,端上餐桌。“是啊。”他毫无必要地大声说,“莱维是很严格的老师,所以教出来的学生比剑圣大人的自律多了。”艾丝蒂尔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哼,我看是约修亚当惯了优等生,没有被骂过吧……”她嘟嘟囔囔地抓起叉子,但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食物上。
玲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早饭后,玲又溜进仓库,留下艾丝蒂尔和约修亚收拾桌子。借着厨房的水声,约修亚小声向艾丝蒂尔说了衣服的事。
“她可能不会高兴我直接说出来。”约修亚总结,“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艾丝蒂尔,因为你很擅长传达出关心。”
“……我可以想象。也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其实,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也是。”艾丝蒂尔擦干一只盘子,“她需要时间,还有……”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说,“哈梅尔。我们应该带她去一次哈梅尔。”
“什么?”约修亚愣了一下,“但我想让她早点忘记,去过正常人的……”不是再告诉她另一个无关的沉重故事。
“所以我才说你是笨蛋啊!”艾丝蒂尔说,“明明你自己也经历过的。走出来并不是忘掉。笨蛋约修亚,你好好生活了这么久,忘记过姐姐了吗?”
听到他们要再次出远门的计划后,玲只是看着他们。
“哦,要抛弃玲了吗?”她歪着脑袋问,“走出这个门就把你们都杀了。”
“不是,是要你一起来。”艾丝蒂尔故意无视后半段,“你也很想念提妲吧,我们还可以一起去找她。还有,玲和我一样,也想去帕尔姆看看当地的漂亮衣服,对不对?”
玲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是哦。”她笑眯眯地回答。
2
人死去之后确实会变得沉重。莱维抱起卡玲往森林深处走去,他感到她在怀中逐渐变冷,和傍晚的森林一起。莱维将她放进一棵大树背面的空洞里,于是卡玲暂时像个婴儿那样蜷起来——血死后便不再流了,看起来就好像只是长途跋涉后暂时睡着。他不再看她,弯腰抱起地面厚厚的落叶掩埋她(他不能只留她穿着单裙孤零零地在树林里,是不是?)又用剑在树干上刻下标记。他竭力不去想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回来,他要担心的事情够多了。
他顺着原路返回。接下来该怎么办?莱维环顾四周。被约修亚杀死的士兵尸体倒在一旁,约修亚一只手握着枪,另一只手攥紧卡玲的口琴,仍然跪在卡玲之前的位置,对他走回来的动静毫无反应。
如果还有追兵,不会再有第二个卡玲来救他了。莱维想。
约修亚从卡玲断气开始就不再回应他。但他们不能永远站在这里,如果那些利贝尔士兵发现少了人,等到白天可能会再派追兵来。
我不介意埋伏在这里,一个一个杀死他们所有人,把他们的尸体吊在树上。他心中一个狂暴的声音说。血债血还,很公平。
没有食物没有水,做得到吗?
林中有猎人小屋,有可以过夜的很多地方。他记得。过去几个秋天,卡玲带着他们在这一带采过蘑菇和浆果,还可以设简单的陷阱捕鱼。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可以撑过三个星期,足够在夜晚悄悄干掉那些渣滓——
一个人?
莱维闭上眼睛。
你答应过她。
莱维走到约修亚身边。“约修亚。”他伸手放在男孩后颈上试图安抚,后者依然没有反应,于是他伸手想要拿走男孩手中的导力枪——
“砰!”一股灼热的气流擦过他的脸颊。莱维瞪大眼睛,但除了约修亚颤抖的、几乎握不住枪的手之外,一切好像没什么变化。于是他迅速捉住约修亚的手腕,强行卸掉了枪。就好像突然被抽走支撑似的,约修亚无声地倒下去。
“约修亚——”莱维半跪下来接住他。难道之前还受了什么伤吗?男孩的体重很轻,莱维轻易就能撑住。他快速检查了下约修亚,没发现外伤。呼吸轻浅,似乎只是精疲力竭陷入昏睡。但是……他又想到卡玲,腐烂的落叶逐渐掩埋她的面孔。莱维摇了摇头。在一切之前,他们要先活下去。这意味着要躲开追兵,过夜的地方,以及之后的食物、安全的通路、庇护所。
他轻轻放下约修亚,从那个死去的士兵身上拆下武装带绑在自己身上,笨拙地将那把导力枪扣上保险,又背起约修亚,用卡玲的披肩裹住他,最后披上那个士兵的斗篷。最初的几步有些蹒跚,他的脚陷在林间厚厚的落叶与泥土中,但很快他找到了平衡。
即使有被发现的危险,他们也需要火来取暖和驱赶野兽,因此莱维选择和通往帕尔姆的那条路保持距离——这支利贝尔军队看起来更像强盗,也许只是先头部队,也许大队人马在更后方。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背后约修亚的呼吸还算稳定。借着月光,莱维勉强能辨认出可以前进的兽道,直到他在一棵折断了的树边上停下。断掉的主干和树桩恰好形成狭窄的空间可供容身。他放下约修亚,将后者裹在厚厚的披肩和斗篷里。
死去士兵的武装带上的一只皮囊里有火绒和火柴,莱维砍下一些死去的松脆树枝,清理出一小片空地,花了好一会儿才生起火。火焰升腾起的暖意令他昏昏欲睡,但约修亚似乎被他的动静打扰,裹在披肩里的身影动了动,莱维抬头,看见一双黑眼睛正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莱维?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
他喉咙发紧,那条披肩上大概仍有卡玲的气味。他看了约修亚片刻。“帕尔姆。明天还要赶路,睡吧,约修亚。”
“姐姐又去帮人卖羊毛啊……”约修亚半梦半醒地嘟囔,接着他裹紧披肩,不等莱维回答,就又睡了过去。
后半夜,莱维拿着剑,站到树干荫蔽的地方之外,考虑天亮后的每一种可能。月亮落下去,天空由浓黑逐渐变成灰蓝,又变成苍白的粉色。他在约修亚醒来前采到了一些早熟的莓果,味道苦涩。
约修亚醒来后又问他。“莱维,我们这是要去哪?”这次他很清醒,说话的时候却盯着地面,拒绝看莱维。
“帕尔姆。我们先找地方安顿下来。”莱维头也不回地回答,不知道那是约修亚很长一段时间里说的最后一句话。
3
穿过提图斯之门后,便有铁路通往帕尔姆。上车后,艾丝蒂尔一路百无聊赖翻看杂志,最后靠着约修亚肩膀睡着。玲则埋头研究提妲的导力工程笔记。提妲再见到玲时高兴地直拉着后者打转,但她因为很快要去见艾莉卡博士,因此没法和他们一起行动,不过临走前,她倒是给玲塞了一大堆东西。
“用爸爸妈妈飞过去明明更快。”玲伸了个懒腰,“反正过边境不会有人发现的。”
“你只是不想提行李。”约修亚说,“但帕尔姆的旅店是没有地方给你放大型机甲了。”
“切。”玲说,“那你是准备让我们扛着这么多行李徒步去哈梅尔了?”
约修亚清了清嗓子。
“你还真以为我会被骗到吗?”玲摊了摊手,“以艾丝蒂尔对漂亮衣服的兴趣,她才不会出这么远的门。嘛,帕尔姆确实因此出名,不过,它也是帝国最南边的城市,靠近利贝尔,也可以说,是靠近百日战争开始的地方。”她琥珀色的眼睛略带嘲笑地看着约修亚,似乎在挑战他敢不敢直接把此行目的说出来。但过了一会儿,她又仿佛失去兴趣一般,把脸转向窗外,树木葱茏,夏季成堆的白云懒懒浮过,金与蓝的下午。
“不过,玲也确实需要一套、不、好几套新衣服了。”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仍看着窗外。
约修亚注视着她片刻,沉思了一会儿。“和玲想的不完全一样。这里对我还有些别的意义。”他说,“是我第一次想好了要杀人的地方。”
玲的视线转了回来。
“杀掉害死姐姐凶手的那一次,是我第一次杀人。”约修亚自顾自地说,“但那一次更多是下意识的反应。怀斯曼和莱维都说那不叫真正的杀人——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他们是不同的意思。”
玲静静地看着他。
“玲……莱维和我在帕尔姆见到了怀斯曼。那时候莱维已经变得……他在我身边,是我当时在世界上仅剩的联系,但我碰不到他。怀斯曼向我提供了一条不再觉得痛苦的道路。”约修亚再次尝到那种熟悉的苦味,“你瞧,玲,人偶也好、你的‘爸爸妈妈’也好,是不会感觉到痛的。”
“是啊,所以怎么对待都没关系。”玲耸耸肩,“我原来还有好几只约修亚的人偶呢,不爽约修亚的时候还可以拿来出气。可惜被艾丝蒂尔他们打坏了。”
“嗯。”约修亚看了一眼在他肩膀上睡得正香的艾丝蒂尔,将外套盖在她身上。“但为了不痛苦而把命运交给别人,是更大的错。”他闭上眼睛,“莱维加入结社是为了姐姐和哈梅尔,为了让人看见真实,但我加入结社……只是为了不痛苦。教授,不,怀斯曼能够暂时让我忘记很多事,我终于可以短暂地找到活下去的空间,即使夺取别人的性命也没关系。”
“真想不到死神‘漆黑之牙’有一天也会这么说。我一直以为约修亚和我是一样的。”玲捞起兔子玩偶,抱着它叹了口气。
“但玲没有,玲很强……你从来不逃避痛苦,从来不忘记。”约修亚说,“就算是杀人,玲也是为了自己而战斗。只是,艾丝蒂尔和我想说的是,除了结社之外,玲还可以再找到别的生存方式。”
你懂什么。玲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我能在这里,是和你一样,有人代替我死去了。她转向约修亚:“别急着转移话题啊,约修亚,你刚才要说的第一次真正杀人是怎么回事?”
约修亚愣了一下,然后他苦笑着摇摇头:“骗不了你,是不是?”
“该不会是怀斯曼胁迫你的吧?”玲饶有兴趣的撑起下巴,“从此发掘出漆黑之牙惊人的才能,教授再也不肯放手了——!这种展开?”
约修亚想,如果艾丝蒂尔醒着,她一定会扇玲的巴掌,然后捏着后者的脸,告诉她不该如此轻视别人的生命。但艾丝蒂尔暂时还没有醒来的意思,他也并不真的觉得自己有立场像艾丝蒂尔那么做——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和玲曾经是隐秘的盟友。
“不对,那是在我加入结社之前。而且我都说了,是想好了要杀人的。”他说,“我们在帕尔姆遇上了驻扎的帝国军人,但他们对我们的遭遇不以为然,还威胁说我们胆敢声张此事,就要把我们关进地牢里。”怀斯曼给他留下的圣痕烧掉之后,很多记忆才缓慢地复苏,不过他已经无法再找到另一人确认,因此只能从模糊印象中猜测来龙去脉。
“有几个确实动了手,但莱维阻止了他们,用刀背就把他们都打倒。但更多的士兵出现,还抓住了我。他们有人把他的双臂剪在背后,踢他,要他跪下道歉,抓着他的坠子,揍他的腹部和下颚。”记忆这东西很奇怪,约修亚想,就像需要擦拭保养的武器,如果始终不去碰,也许它就能悄悄锈死在鞘里,不再伤人。反之亦然。与此同时,他也记得这些画面当时像匕首一样即将撕开他抽离的茧,他马上要再一次失去什么了。
“想不到莱维也会有这种时候啊。”玲咯咯笑起来,“这些人后来都死了吧?”
“嗯。”约修亚点点头,又继续说,“后来怀斯曼跟着他们的长官一起出现。”他记忆里的莱维即使挨揍也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把人引来的大概是他自己的哭叫。
“他们还是把莱维和我关起来了。但当晚,怀斯曼找到了莱维……他们谈了很久。”约修亚停了停,这一次不是为了回忆,而是在寻找字句——这部分的记忆始终尖锐清晰,也许是怀斯曼刻意留下的部分,也许是当时如影随形的恐慌和饥饿在他记忆里凿下了更深的痕迹。他闭上眼睛。
关押他们的地方阴暗潮湿,稻草下面是逃窜的老鼠,空气因为排泄物和汗水而浑浊。莱维一言不发地赶开老鼠,试图腾出一点可以睡觉的地方,期间因为数次碰到伤口而眉头紧锁,但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冰冷地燃烧。
“约修亚。”莱维叫他。
刚才那些士兵狠揍莱维的画面依然让约修亚胃里翻腾……别伤害他、别碰他。姐姐也是这么……!但随后他看见了莱维的眼睛。和直到最后都满溢温柔注视着他的姐姐不同,莱维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些行凶者,他似乎完全听不见约修亚的叫喊,即使那些人正踩着他的头。约修亚以前从未见过莱维有这种神情,不知为何他想起杀死姐姐的那个士兵,也是这样不把他们当作人看待的眼神,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被关进了狮笼。
“——约修亚!”一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莱维正半跪在他面前,有些担忧地看着男孩。那双眼睛又变回他熟悉的样子了。“今晚就先这么睡一晚,我们明天再想办法。”
约修亚努力在他脸上寻找刚才那种令人恐惧的痕迹,但莱维现在看起来只是担忧仿佛他们只是在外面玩得太晚了而已。
太好了。约修亚想,我在想什么,莱维和那些人当然是不同的。
“怎么了……?”莱维疑惑地看着他。
约修亚一言不发地抱紧了他。
半夜,约修亚因为噩梦惊醒,但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冷汗直流地睁开眼睛,发现莱维不在他身边。黑暗的牢房不知何时有了点微弱的火光,他面对着的冰冷墙壁被光照成暖橙色。但莱维不在——约修亚几乎要跳起来,但这时他看见墙上映出的两个人影,然后他听见了莱维的声音。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我不否认你的建议很诱人。”
“啊,你是担心那个孩子啊。”陌生的、慢条斯理的声音,“是很可怜呢,一夜之间就举目无亲、一无所有了。”那声音轻柔,但约修亚不禁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小。
“不要把他也卷进来。”莱维警告道。
“我怎么会是那种人。”陌生人轻轻笑道,“但不用我说,你也亲眼见证了这世界可以有多残酷……尤其对这么一个孩子而言。你真的要为了复仇而把他一个人丢到这世上吗?当然,如果你当作我今晚没来过,之后乖乖认错,凭你的剑术,大概也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士兵或者游击士吧?不知道真相也没关系,也不用把那孩子丢下就可以好好生活……”陌生人说到这里,刻意压低声音,“如果那个孩子的精神还没有被彻底摧毁的话。”
“我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莱维打断了他。
陌生的声音又轻轻笑了一下。仿佛被巨蛇缠住的恐惧攫住了约修亚:莱维要抛下我了吗?在莱维回答之前的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里,恐惧让他的心遭受电击般短暂复苏了片刻,暂时压倒了绝望和抽离——
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别丢下我,不要留我一个人——
“你知道,只要他证明自己也具有担任执行者的能力。”怀斯曼说,“你已经知道考验是什么了。”
一阵沉默。约修亚感到冰冷粗糙的墙面压进自己的脸,耳朵里只有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不要丢下我。他想,无论执行者是什么我都可以做得到,不要像姐姐一样——
“——我会教他剑术,教他如何战斗。”莱维说,“我答应你,但有一个条件,约修亚如果日后改变想法,他可以自由脱离结社。”
轻轻的笑声。“当然可以。如果是他的自由意志如此,我们不会干涉的。”
“……所以,我第一次杀人,只是为了不被抛下。”约修亚看着对面的玲,现在他终于能平静而无惧地说,“你也知道莱维很强,想要追上他太难了。”但杀人没有那么难。他想,我现在也明白那种感觉了,被杀死的并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只是东西。
玲看了他一会儿。“约修亚就是这种人,静悄悄朝莫名其妙的方向努力。”她琥珀色的眼睛略过他,落在他身边熟睡的艾丝蒂尔身上,“莱维是怎么想的,我是不知道了,不过,努力过头的约修亚,有没有想过,现在你把我们也留在后面了?”镰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上,明晃晃的刃对准了约修亚。
约修亚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但他没有退缩。“艾丝蒂尔不会丢下你,我也不会,我们是来带着玲一起往前走的。”
“你不是死神了,你变得很像艾丝蒂尔。但她可以这么说,你不可以。”玲说,“我早就该大声说了,叛徒。”
4
莱维和玲从武器库房里穿过,走道两边的玻璃柜子里摆满形形色色的兵器。这比我的餐刀丰富多了,玲想,原来还有这么多美丽的东西可以伤人啊。
“学会战斗之前,首先要选择趁手的武器。”莱维走在她前面,头也不回地解释,“根据大小和形状,对力量和敏捷的要求也不同。约修亚行动敏捷,用轻薄的双手刀。长枪有更长的攻击范围。在那之上还有弓箭和弩。”
“你最习惯用什么?”玲要稍稍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剑,长度、重量、伤害取平衡,可以劈、砍、刺。”莱维停下脚步,示意她看向一侧玻璃柜。”当然也有根据攻击的方式分成不同形状。”他指了指其中一把装饰繁复华丽的佩剑,“这样的剑要劈砍起来很脆弱,但可以轻松刺穿敌人。”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另一个柜子里半人多高的双手剑。“像这样的剑,则更多凭借自身重量造成伤害,相应需要更强的力量。”
“但你用的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哦?”她指了指莱维腰间别着的噬岩者。
“本质是一样的。”他说,“只是噬岩者用起来更麻烦。我跟你练习的时候暂时不会用到它。”
“……什么嘛。”玲撇撇嘴,又换了个话题,“那么你觉得我最适合什么武器?”
莱维看着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别不说话啊,莱维。”她歪着脑袋看他,“淑女问了问题,就要好好回答。”
“是莱恩哈特。别叫莱维。”他皱起眉头,“适合什么只有在实战中才知道,挑一个,然后跟我到训练场去。”
“知道啦,”玲行了个优雅的提裙礼,故意拖长声音道,“莱维。”
金属在地面上弹起、滚出老远的声音。镰刀刃上已经有了多处细小豁口,一半陷在训练场的砂土里。
“啊,又输了。”玲看着指着心口的木剑尖,撇撇嘴,“我明明有拜托博士好好改造过的。”
莱维收回练习用的木剑,看着她。“为什么选镰刀?”
玲蹒跚着走到一边,重新捡起镰刀,拂去刀刃上的砂土。“啊……要听真话吗?因为……它看起来很帅气!”玲笑了,“传说里的死神就是拿这样的武器,不是吗?”
“死神吗?”
“是啊!”玲扬起脸看他,“我最喜欢死神了!死神比别的虚假的神明都要真实可信。在乐园里的时候,书里的其他神说只要信仰他们,便会有许许多多的好处……连空之女神也不例外。”她的眼睛沉静地、毫无保留地看着他,“但到头来,他们谁也不能保护玲和玲的朋友们。我知道的,他们谁也没有回到空之女神身边去。可是死神先生说,我见过玲所有的朋友,我还可以让玲不再痛。只要坚持一小会。”
莱维颔首示意玲小臂上成排细密凸起的褐色细线——她训练的时候换掉了那身华丽的裙子,因此手臂上结痂旧伤一览无余。“但你最终没有接受死神的礼物。”莱维说,“你还在这里。”
玲摇摇头。“错啦。这是更早以前留下来的,你也没有那么聪明嘛。”她摆好架势,准备好下一轮训练,与此同时,好像回忆起什么似的,开心地笑起来,“死神给我的礼物还要更好。”
“是吗?”莱维说,“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你只需要一面镜子。玲想道,毫不犹豫地挥舞着过大的镰刀冲上去。
我杀不了约修亚和艾丝蒂尔。我已经失去很多人了。玲想,无理取闹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当然知道了。
“玲。”约修亚举起双手,“我……”他想起在结社的时候,没有人真的把歼灭天使看作普通小女孩,因为她早慧又危险,很多时候更像个长着甜美小孩外壳的怪物。杀人和拆装导力设备对她没有区别,也许她对后者还抱有更多的专注和感情。
但现在歼灭天使的镰刀已经不会再让他害怕了,他反而想起第一次见到玲的时候。莱维和他破门而入,试图剿杀残余的恶棍,但那个华丽房间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孩。在最初的惊吓过后,她对着他们手中还在滴血的利刃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壁炉里影影绰绰的火光短暂照亮她身上笑颜一样裂开的伤口,又很快隐没在昏暗中。
她行了个提裙礼。你们终于来啦,死神怎么也要花这么久。她说着踢掉鞋子,伸出双臂,向后仰倒在床上,像等待一个好梦般闭上眼睛。拜托快点结束,我不想再痛了。
“你们……曾经是玲的死神。”玲握了握镰刀,“在乐园的时候,我向所有的神明都请求过帮助,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来,只有死神听见了我。约修亚那时候还弄得脏兮兮的呢。”
我知道。约修亚想。因为他那时剑术还没有那么好,因为黑色的衣服就算喷上血也无所谓,因为恶棍不值得安静迅速的死,因为别人的惨叫能盖住心里的声音。
但那时他吓了一跳,转向同行的莱维,后者脸上闪过片刻难懂的神情,提着剑走到玲身边。“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莱维脱下他的大衣,盖在那个小女孩身上,“现在可以休息了,睡吧。”
“我得知他死了以后,我想,我真恨他。”玲说,“又像爸爸妈妈一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地消失了。爸爸妈妈有了另一个孩子,他又是为了什么更好的事物丢下了玲呢?为了你们吗?我真恨他,”她重复道,“我真想杀了他——但是他已经死了。”落日的余晖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半的阴影。
“我不想放开他。”玲绷紧了脸,似乎随时要发怒或者落泪。
约修亚有时候希望自己能像艾丝蒂尔一样思考,她总是能把无情的正论说得很温暖,拉着人走到太阳底下。他当然也可以说玲现在完全是在无理取闹,就像索要得不到的玩具的任性小孩。但约修亚没有忘记自己也曾在那个位置。和怀斯曼战斗的时候,尽管实力悬殊,他却并不畏惧,艾丝蒂尔和同伴们在他身边,他面前有值得为之好好地、自由地活下去的一切,他甚至还短暂地分神想过,带莱维回到布莱特家会是什么样,让他和卡西乌斯切磋一番一定很有趣。
“我明白的,玲。”约修亚闭上眼睛。“浮游都市要掉下来的时候,我不想动了,战斗了这么久结果还要他来……我在想,如果,如果到另一边去我就可以很快再见到他和姐姐了。但艾丝蒂尔把我带了出来。”
“所以我说你放开他了啊。”玲说,“在影之国的时候,虽然你还想逃避,还想对那么明显的线索装看不见,连战斗的时候都不肯直面他。但是约修亚你还是战胜他了。”
“玲明明也一样啊。”他说,“虽然道别的话说得又残酷又温柔。”
“相比之下,明明是他要更残酷呢。”玲摇摇头,终于收起了镰刀。“叛徒约修亚,我跟你不一样,你要忘记他了,而我是想伤害他。”
但想要伤到剑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玲仿佛又一次回到训练场边,莱维总是能很轻松地躲开她的进攻。
“总是这样。”她又一次捡起镰刀,“玲会一直这么弱吗?”
莱维的动作有片刻的停顿,他看了玲一会儿。“不会。只要还活着,想变强,玲就会长大,变得更聪明、更灵活也更有力量。”他说,“很多问题就不会再是问题。”
“那我什么时候像‘钢’一样可以战胜你呀?”
“那你要更努力才行。”莱维轻轻地笑道,“不过,也许有一天,你真的会需要做到这一点。”
“什么意思?”玲说,“有一天你会变成我的敌人吗?”
“也许。”莱维不置可否,转而道,“不过战斗有很多形式。只是依赖武技的话,你可就太辛苦了。”
逐渐暗下来的车厢里,玲脸上的神情让约修亚觉得似曾相识,仿佛一面过去的镜子。
他想起自从加入结社后,他就越来越少看到莱维,后者也从来不提起哈梅尔的事。现在约修亚知道,因为怀斯曼圣痕的影响,他自己对于过去的回忆变得零星模糊,莱维不主动提也许是因为同样不愿让约修亚想起来。但在圣痕的影响松动的时候,约修亚仍然觉得自己是孤独一人。
莱维,不觉得痛苦吗?莱维是不是已经忘了姐姐?
现在,他看着玲想道,莱维当初把他从哈梅尔带出来之后,是否也曾这样看着他。
5
某次任务之后,莱维和约修亚回到旅店。进门后,约修亚把莱维的大衣脱下来还给他。目标行动和他们预计的有些偏移,他动手的时候来不及换掉伪装的普通浅色衣服,上面沾了不少目标的血,因此回去时,他裹着莱维的大衣,免得吸引不必要的注意。
“去洗澡。”莱维把大衣挂起来,简短地说,“我出去一趟。”
约修亚点点头,迅速把脏污的衣服脱下、踢到一边,走进浴室。他洗得很慢,直到指尖皮肤起了皱才出来。他擦着头发走出来时,发现一套新的衣服已经平整地摊开在床上,木桌上有热茶和三明治,丢下来的衣服已经被装进袋子,等着带回去处理掉。莱维坐在窗边翻看一本书,听到他出来的动静,没有抬头。
约修亚换上贴身的衣服,把外衣叠好,走到桌边坐下来,慢慢地吃掉三明治。他无意中踢到脚边的一只纸袋,看见里面包着一只带着兔子耳朵的茶叶罐。
“给玲的?”他问莱维。
莱维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莱维合上书本,也走到桌边。约修亚把木盘推给他。他们沉默地吃完了剩下的东西。那之后,约修亚把用过的餐具收拾好,留在了走廊上,等人收走。天色暗下来,莱维拧亮桌上的灯,继续看他的书。约修亚则从行李里翻找出他保养武器的工具,一件件摆在地板上,专注清理起双刀缝隙里残余的血迹。
过了一小时,或许更久,临街的喧闹声逐渐消失,只有墙上的钟滴滴答答走过的声音。
“明天七点的列车。”莱维说,“去睡吧。”
约修亚把东西收好,在自己那张床上躺下,旅馆的被子冰冷但有种洁净的错觉,仿佛躺在新雪上。桌上的灯熄灭了,他听见莱维拉开浴室门的声音。他原本还想再留意一下街上和周围的动静,但浴室里的水声停下之前,约修亚就睡着了。
莱维从浴室里出来之后依然毫无睡意,又走到窗边,借着路灯的光继续读那本书。期间几次听见梦呓和小声啜泣,莱维知道约修亚睡的并不安稳,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怀斯曼蛊惑人心的把戏或许能在意识清明的白天让人顺从,但到了夜里,更本质的事物会从缝隙里泄露出来。可人在睡梦中总是孤独的。
一阵窸窣声。莱维望过去,发现约修亚正对着天花板,伸手抹了抹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约修亚轻声说。“我梦到了姐姐。”漆黑之牙在这个时候才有些符合自己年龄的影子。一个被噩梦惊醒的普通小男孩。
被噩梦困扰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莱维想,在最严重的时刻,哈梅尔的惨状每夜都会造访,每一次梦里他试图阻止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但那些夜晚,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卡玲,一次也没有,就好像她真的被他留在了树的空洞里一样。失去她的痛苦早已经比她本人更真实了。
“见到她不是坏事。”莱维说,“你梦见了什么?”
约修亚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梦到以前我们一起去帕尔姆,姐姐带着纺好的羊毛。莱维也在,还想学着吹口琴,但吹的没有姐姐好。”
“是吗?你知道我一直不会吹口琴。”他的声音很平稳,“听起来是个好梦。”这很奇怪,他想,听到卡玲像个普通人一样被描述,她会吹口琴,双手灵巧,每半个月会带着他们步行去镇上,她原来曾经活过。不是只有死前的一刻。但新的痛苦很快又淹没了这些,于是她又是无价的牺牲了。
“但我觉得很难过。”少年翻了个身,湿润黑亮的眼睛这时在看着他了——困惑的、温柔的、卡玲的眼睛,“我不该觉得难过。怀斯曼说对于人偶来说,这是低效的感情。”
莱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直以来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情,人不该如此枉死,不该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更宏大的幻觉,不该若无其事地活在他人的苦痛之上,这错误已经累积地太深重,需要更大的代价去纠正,不,甚至远远谈不上纠正,仅仅是被看到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王国情报部的档案里,哈梅尔不过是无数被背叛、践踏的痛苦中的一个小点,过去、现在、未来都会有,除了这是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事之外,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但此刻卡玲的眼睛在看着他。
莱维摇摇头。不对,卡玲已经死了。腐朽潮湿的落叶掩埋了她。而约修亚要在这个世界上继续走下去。别再让他回头看了,卡玲。他想,如果你真的想让他像个人一样继续活着的话。让他往前走吧。
于是面前那双眼睛又变回约修亚的了。如果他再努力点,甚至可以假装这只是某个卡玲不在的晚上。
“我去厨房要点热牛奶。”莱维说,“很快就回来。”
约修亚几乎是瑟缩了一下,但他点了点头。莱维再回来的时候,发现约修亚又蜷缩着睡着了,被子下露出象牙色大衣的一角。
等到第二天,约修亚已经开始晨间练习,稍后醒来的莱维注意到自己的大衣又回到了衣柜里,如果不是衣服上的褶皱,那就可以说它一晚上都好好地在那里。他们一言不发地穿戴整齐,收拾行李,像任何两个普通旅人那样离开了旅店。谁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不久后,约修亚独自去暗杀剑圣卡西乌斯,一段时间后,传来布莱特家多了个黑发养子的消息。
“其实出发之前,怀斯曼也曾问过我要不要接下暗杀和潜伏的任务。他说,’毕竟是那个卡西乌斯,没有你的全力配合可没法达成效果。‘”约修亚说起此事时仍感到一阵恶心,“通常下指令时他不会问过我的意见。”但漆黑之牙当时求之不得,他应当变得更锋利,而不是让低效的感情腐蚀自己——在迷蒙时分,他仍然能能从 镜中看见姐姐的眼睛,仿佛雨夜里的土地。
“是因为忌惮莱维吧。”玲轻快地说,“如果你不是真的愿意去。他搞不好会杀了怀斯曼哦。”
“莱维——’钢‘来了哟!”玲的声音在空空的训练场里回荡,“要不要去比一场!我可是很期待的——”
莱维完成最后一组动作,剑刃在半空划过几道弧线后稳稳地落地。他偏了偏头,看见玲正兴奋地向他挥手。
“就这么想看她修理我?”
“这可不是我说的。”玲双手背在身后,狡黠地说,“输给她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嘛,就像我输给你也没什么一样,对不对?”
莱维瞥了她一眼。“一直抱着这种心态是没法进步的。”
“正是如此。”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被现状蒙蔽双眼就会止步不前。”
玲对莱维做了个鬼脸,接着转过身,面对来人优雅地行了个提裙礼。“下午好,‘钢之圣女’。”
“下午好,执行者XV号。”浅金色长发的高大女性回答,又冲着莱维的方向问道,“噬岩者还用得惯吗?”
莱维仅仅是点点头。他知道阿瑞安赫德并不真的期待口头回答,她有别的方式知道答案。不过,莱维注意到,钢之圣女这次来并没有穿上标志性的银白重甲,只是普通的旅行者打扮,斗篷下带着一把佩剑。但对‘钢’来说,一把佩剑对付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足矣。
大概是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莱维想,她多半还有别的任务,只是抽空来这里。但她既是指导老师,又是客人,莱维把木剑放回了架子上,拿出别在腰间的噬岩者,调整呼吸,摆出架势,这点地主之谊我还是可以尽到的。
“我可以留下来观战吗?”玲突然说,“等比试结束了你们可以参加玲的茶会哦。”
钢之圣女蹙眉,显得有些犹豫。但莱维开口道:“由她去吧。她要是能从你这里学到几招来对付我就再有趣不过了。”
于是阿瑞安赫德沉思片刻,转向玲道:“你用什么武器战斗?”
“镰刀、导力还有爸爸妈妈。”玲愉快地回答。
阿瑞安赫德皱起眉头,显然是不明白双亲怎么变成了武器。
“是她的导力机械帕蒂尔—玛蒂尔。”莱维解释道,假装没有看见气鼓鼓的玲。
“是吗。”阿瑞安赫德点点头,“导力和机甲……新奇的战斗方式,我没法教你什么。不过,镰刀倒是值得一试。执行者XV号,我可以暂时借用你的武器吗?”莱维继续假装没有看见玲突然亮起来的眼睛。
“叫玲就行啦。”巨大镰刀转过一个优雅的弧,从一双柔软小手转到另一双修长多茧的手上,“请。”
“你的习惯变了不少。”几回合之后,阿瑞安赫德评价道,“更直接干脆,也更粗鲁,像猎兵。”
“我是在为猎兵团工作。”他边说边躲开扫过来的镰刀,稍稍差了一点,刃尖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阿瑞安赫德很快适应了镰刀的攻击方式,想要近她身进行攻击变得越来越困难。“任务需要。”
钢点了点头,下一轮的攻击更加凶狠。莱维避开刀锋,挥动噬岩者斩向镰刀握柄,钢敏捷地闪过,剑锋擦着镰刀柄。现在我能看清了,莱维想,她不躲开,玲的镰刀就要断成两截,她心中多半是有别的事。
“我从盟主那里听说了怀斯曼派给漆黑之牙的任务。”钢再一次挥动镰刀向他走来,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以及……你们的冲突。”
“他是去派约修亚送死。”话出口的速度稍稍超过他的思考,于是他先一步迎击,分裂出数个幻影,向阿瑞安赫德冲去。
她反而闭上眼睛,那把镰刀在她手中竟显得有些小巧,但片刻之后,移动的黑金色的风暴将莱维的攻击全部挡开,步法稳健熟练地直击本体——
“砰!”噬岩者挡住了直刺下来的镰刀尖。
“我更在意的是你的反应。莱恩哈特。”阿瑞安赫德跨出一步、沉声说。如果这是她的骑士枪,而不是玲的镰刀,莱维漠然地想,那我现在说不定已经死了。所以她是来谈话,不是来我这里贯彻修罗道的。
“如果盟主担心我因此脱离结社,那她可以放心。”他说,“我加入结社的目的依然没有改变……即使和怀斯曼有着手段上的不同。”他向后跳开,避开镰刀的横扫。“比试的时候说这么多话,这可不像你啊。”
庄重威严的女性双眼微微阖上。“盟主并不怀疑这一点。”她说着又举起镰刀,“但我有我的疑问需要验证。”
莱维突然觉得很疲倦。“恰恰相反才对,钢,如今我正和您走在同样的修罗道上。”他说,“没什么再能阻止我了。”
但阿瑞安赫德只是摇了摇头。
“胡闹满意了?”他问玲,后者正鼓着脸看着自己断成两截的镰刀。“‘钢’说会让博士给你做把更好的。”
“不满意。”她嘟囔道。阿瑞安赫德还婉拒了玲的茶会邀请,和来时一样行色匆匆地离开,真是雪上加霜。她认真准备了三人份的茶和点心呢。“因为约修亚一直不在嘛。你最近经常外出,其他人又不和我玩。”
“至少你应该有很多新的技巧可学。”莱维掰开一块烤得松脆的司康,“和她战成平手,我也是第一次。”
“那不一样。她又快又强,用什么武器都不会输的。”玲撇撇嘴,“说的就好像是我的镰刀让她没法取胜一样。”
“没那回事。”莱维说,“虽然她正面战斗很强,不过你也知道,战场不仅仅只有一个。”
“这么说我还有机会打败你了?”玲挑衅似地说,“比方说偷袭啊、用超强的导力装甲啊之类的?”
莱维耸耸肩,在她的注视下吃掉了半块司康。
“我就知道。”她说,“在这种地方,你总是闪烁其词的。”
“因为我不做没有实际意义的保证,也没兴趣误导你。”莱维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越是诱人的承诺,越有可能是骗人的。和不拿陌生人的糖果是一样的道理。”
“但你不是陌生人啊。你是玲的盟友。”玲回答,“结社的大家对我也都很好,玲很喜欢这里。”
“怀斯曼也是?”莱维喝了口茶,杯子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是呀,不过他不常来跟我玩,和你不一样。”玲说,“你好像一直不喜欢教授呢。”
莱维闭上眼睛。“毕竟那家伙是条会咬人的蛇。”他停顿了一下,“玲……有些事情,不必完全相信我们。和导力科学不一样,每个人自身的‘真相’是不同的,只有自己去想才能得到合适的结论,而不被他人欺瞒。”
“你的话也是吗?”她转转眼珠,“那我可不可以逃掉武技练习去游乐园玩啊?”
莱维耸耸肩。
“但是说真的,莱维——”她拖长了声音,“约修亚离开了这么久,我欺负他的人偶都腻味了,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啊。”
“莱恩哈特。”他不厌其烦地纠正,故意无视她的后半句话。
“就是莱维——”她眯起眼睛,“我还要告诉露西奥拉姐姐,瘦狼,小丑还有其他人——”
“所以不要搞错了,是约修亚先抛下我们的哦。”玲悄声说。窗外夕阳将近完全消逝,车厢里的灯尚未亮起,黑与蓝的暮色逐渐合拢,仿佛困倦的眼睛,唯有西方的天际线有浅淡的苍金色天光。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莱维,她想,战场不止一个。我在影之国半吊子地杀过你一次,是时候来哈梅尔再杀你一次了。这一次,我一定可以堂堂正正地赢。
约修亚张了张口,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玲又像小猫般伸了个懒腰。“不过,小了的衣服要换下,坏了的玩具就丢掉。何况,经过影之国的事,就算我们想要的东西不同,我也成了约修亚的帮凶了。带我去哈梅尔吧。”她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起来。“我们走吧。”
6
约修亚睁开眼睛,打量四周,认出了哈梅尔,它还是久远记忆里未曾被蹂躏的样子,因此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与此同时,他也闻得见冰凉的秋日气息,手掌则能感知到瓦片的粗糙触感。他正踩在房顶上,双脚的平衡需要勉强维持。他伸出手去,拢住瓦片缝隙中的一丛杂草,用力拔起——
“小心——”细小的碎石沿着屋顶的斜坡蹦跳着落下,瓦片粗糙却抓不住,他踉跄了几步,试图站稳,但就这么落了下去——
有人接住了他,但那也是个不稳的怀抱,于是他和另外一人一起滚到草地上。
“太危险了,约修亚。”约修亚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脸。这个莱恩哈特离狮子的果敢还很遥远,看起来也不过只是个普通少年。“早说过你不要一个人上屋顶。”
“不要,我也想帮你们的忙。不是说秋季扫除人人有份吗?”
莱维看了他片刻,脸上还沾着草屑。“那倒也是。但小心一点,卡玲看到会担心的。”他起身,又伸手把约修亚拉起来,掸去他身上的浮灰与草屑,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约修亚发现自己可以轻易平视对面的人。
果然是梦。约修亚想,莱维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从这时候起就总是想着姐姐啊。如果哈梅尔没有被抹去,再过几年,他们就该结婚了。约修亚想,姐姐又在哪呢?
“卡玲很快就回来。”莱维拾起丢在一边的斧头,“她在炉子边留了蛋饼,你饿了的话就一起来吧。”
他们坐在门廊里分享有些冷了的蛋饼,莱维烧水煮了茶。约修亚看着他呼出的气息变成旋转的白雾,消散在灰蓝色的早晨里。这是下雪前最后的一段好日子,秋天金色的尾巴。约修亚踢了踢门廊前的柴火堆——莱维在他掉下来前正忙着劈柴。再远一点的地方则挂着晾衣绳,厚重而暗沉的冬季被褥和衣物垂坠下来,约修亚看见一条羊毛披肩,厚实而温暖。
自他有记忆开始,每年他们便会抓紧这段时间打扫房子、修缮屋顶、攒够柴火,以便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季。再晚一点村庄会有收获节,所有的年轻人都会去跳舞,卡玲和莱维永远有办法攒出最漂亮的裙子(约修亚知道那些华丽的扣子和刺绣图样来自城里,由莱维带回)但姐姐总是会在舞会开始前把它卖给出价最高者,然后穿着平时的衣服和莱维跳舞。约修亚年纪太小,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席间看着。但是他知道,这是仅仅属于姐姐的时间。
最后一年的时候,莱维半个月前托人捎口信说有事耽搁,到舞会时都没有回来,卡玲只好拉着约修亚跳舞。他记得自己笨拙的步伐跟不上姐姐灵敏的双脚,但卡玲踩到他脚的次数要远远多过相反的。于是卡玲不再勉强约修亚,拉着他到乐队边上,教他吹口琴一同伴奏。都是熟悉的曲调,但他不管怎么练习都不如姐姐吹出的声音那样活跃明亮,仿佛能将人拉起来共舞。
舞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莱维终于风尘仆仆地出现,带着一个包裹,他看上去有些疲倦,但也很兴奋。
“打开看看。”他尽可能地保持语气平静,但眼睛明亮。
是那条披肩。约修亚至今记得它的触感。纺羊毛的方式与这里不同,更加细密柔软,仿佛拥抱般坚定温暖——哈梅尔毁灭的那个晚上,正是莱维将它从卡玲身上取下,用它裹紧了约修亚,踏上逃亡之路的。它和他们后来拥有的很多东西一样,都逐渐损坏消失了。但梦中,它完整、洁净,色彩光鲜如初,不安分地栖息在晾衣绳上,仿佛等待着什么人。
“我想,如果是条舞会裙子,你还是会卖了它。”莱维在火光中微笑,“我希望美丽的东西能够在你身边留得久一点……就是它了。”
“你是怎么得到它的?”卡玲打量着它,“游击士的报酬吗,我不能……”
“我还不是游击士。”莱维摇摇头,“但有些事总需要有人做。不说这些,你不试一试吗?”他试图微笑,不料牵动脸上伤口,于是只能停在一个龇牙咧嘴的尴尬位置。
“别再这么做了。”卡玲的声音微弱,如释重负,如同叹息,“你让人心碎。”然后她抱住莱维,脸埋在他肩窝,“这样就足够了。”
“这样就足够了吗?”约修亚对那条在风中飞扬的披风说,“姐姐其实也可以恨我的。”
约修亚闭上眼睛,听见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片刻之后,他得到了答案。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而卡玲仍然没有出现。但约修亚并不着急,他知道在这个梦里,她不会来了。姐姐虽然离开时有诸多不舍,但却又如释重负,她尽全力递出希望,因此可以休息了。
“你死在浮游都市。我在影之国又杀了你一次……明明都说要去休息了。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转头对那个苍金色头发的少年说。真的很奇怪,我几乎要忘记他也曾经和我现在一样大,约修亚想,为何我的梦里他以这种形态出现。
一阵沉默。“和影之国不一样,现在是我这种存在最接近死的状态。”也许是噬岩者的作用,约修亚想,不再拥有形体,也没有完全消失,只在最深最深的梦里偶尔现身。不过这个莱维没有带上噬岩者,只有很普通的一把剑。“是你需要我,我就出现了。”
“没有那么方便吧。”约修亚看着湛蓝的天空,早晨的阳光有火焰般的色彩,却没有相配的暖意。他突然觉得喉咙堵得难受,“你只出现过这一次。”
“你那时真正需要的不是我。”莱维平静地陈述,“或者说,那是我最不该出现的时候。”看见约修亚脸上的表情,他叹了口气:“别哭了,爱哭鬼。我这不是来了吗。 你是来跟我道别的,对不对?”莱维再自然不过地伸手抹去约修亚脸上的泪水,留下掌中剑茧的粗糙触感。然后约修亚的手覆盖住了莱维的。
“我很想你。”约修亚闭上眼睛,“它并没有随着时间减弱……我还没有带你去布莱特家,我还有很多的故事想告诉你,我们本可以一起去做的事还有很多。我会想,如果你在就好了。但是——”
“——还是该说再见了,莱维。”约修亚最后握了握那只手,然后站起身。“不过,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东西提醒我……我不会忘记你的。”
“再见,约修亚。你知道离开的路怎么走。”莱维在他身后回答,“你还有很多值得为之活下去的事物。不过,我想,玲说得没错,最最公平的是死神,所有人死后都会去同一个地方——即使有外之理的干涉也不例外,只是我恐怕要等得久一点,等到所有人关于我的联系都消失……如果这让你好受,约修亚,也许我们会一同真正迎来死亡。”
约修亚缓缓睁开眼睛,睡眠的迷雾逐渐消散,他翻了个身,辨认出旅店的木质天花板。屋里没有人,里里外外昏暗矇昧。约修亚在被单下伸展四肢,仍然感到酸痛。我明明没有疏于锻炼。他想,怎么走一段山路就不行了呢。
楼下的酒馆里偶尔有音乐声传来。他想起收获节上姐姐的口琴吹出欢快旋律,想起她奏乐高兴的时候双脚也会踢踏舞动,调子跑得没影也要拉着莱维转圈,中间踢飞层层秋叶。
约修亚侧过身,看见浅淡月光被百叶窗割成一道道。应该有什么人在那个地方。他想,在我睁眼的时候,总会有个人在那里。仿佛要打破什么似的,他突然大声说:“我梦到了姐姐。”
然后他记起了自己的梦。过了一会儿,他平复呼吸,从床上起身,下楼去找艾丝蒂尔和玲去了。
“做噩梦了吗,约修亚?”
“不,不是的。”约修亚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我做了个很好的梦。”
“但是你在哭啊。”艾丝蒂尔招招手,“快过来,来尝尝他们的特调!”
“嗯。”约修亚擦擦眼睛,“但依然是好梦。玲刚才睡得好吗?”他记得上楼前看到玲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得很好哦。走了很远的路,回来就忍不住打瞌睡了。不过和约修亚幸福到哭出来的好梦不同。是个让人发笑的噩梦呢。”
7
即使站在人群中依然很冷,偶尔有几片零星的雪花落下来。玲裹紧了斗篷,仰头看着莱维从摊位另一头接过两个冒着热气的杯子。“你原来不会让我喝酒来着。”
“因为你表现得很好,”莱维说,“这是特别的奖励。”他递了一个杯子给玲。里面的液体黑红,边缘泛着泡沫,散发出香料的气味。
“我看是因为做梦所以也没关系吧。”玲接过杯子,微微挑衅地看着莱维,然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脸不再看莱维。“你答应过我要来玩,但从没真的来过。你不是真的。这些都不是真的。”她指了指明亮热闹的市集,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群,以及背后冷峻的城市建筑与灰暗天空。
莱维低声笑起来。“如果你这么全心相信自己说的这些,我就不会在这里了。”他边说边继续往前走,然后在卖糖果的小摊上停下来,拿走一包巧克力太妃糖,付了钱,递出一粒给玲。
玲看了他一会儿,拿走了糖果。“这么说和影之国的时候一样了?”她说,“就算这次是一个人,我还可以再杀你一次。”太妃糖很甜,甜得她舌尖发抖。
“你没有。”莱维低头看她,“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我不是说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了吗。”
“不代表我以后不行。”玲说,“是你先抛下我的。”糖真的很甜,甜过她下午茶点心的总和,甜得仿佛要烧化她的舌头。
“不代表以后不行。”莱维赞同道,“再长大一点就可以了。这不是条容易的路,但你总有一天都会明白的。我已经静止了,但你还可以继续往前走。总有一天,你可以战胜过去——就像你已经战胜了‘乐园’一样。”
总有一天。
“不会一直那么痛的。”莱维说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玲却用力扯住了他的手腕。“你还说过让我别什么都相信的话。”她冷冷地说,“你才是最大的骗子,比怀斯曼还要过分。”
莱维怔住了。
“‘不会一直那么痛的’,这是经验之谈吗?约修亚都告诉我了。”玲说,“你失去卡玲时是这样的吗?之后不再痛了吗?”她看见莱维明显晃了一下。不同的战场,她想,但血和痛苦的味道是一样的。原来语言真的可以被当作武器使用。
“她是不同的。”他闭上眼睛。
“你也是不同的!!不要逃跑,不要含糊其辞,不要再讲那些我听不懂的话。”玲咬牙道,“看着我,莱维——如果你真的是他的话,看着我,说,我的痛苦相比之下微不足道,所以一定可以被忽略——”过头了,玲想,就像一开始控制不好挥舞镰刀的力度一样——
莱维始终看着她,没有收回手。最终他开口了:“我并没有这么说,也绝不会这么想,玲。”
“我很喜欢和莱维在一起,你让我觉得快乐……但现在你也让人觉得痛苦。”玲说,“我以为不会有比‘乐园’更让人觉得痛苦的事物了。”
“对不起。”
玲摇了摇头。“我不要你道歉。痛苦是玲最初学会的被爱和爱别人的方式。你瞧,我不是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对我来说,人们凭借痛苦靠近、触摸彼此……最初的时候是这样的。乐园里的人一定因为无法控制的爱才那么做的,至少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但你和约修亚不是这样的。”她轻轻地说,“然后是艾丝蒂尔姐姐……她说,痛苦不是必要的,人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生存方式。约修亚说我很擅长适应环境,但那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穿旧了的衣服就换下,玩腻了的玩具就扔掉,磨损的零件就要更换。当然,这种事情也有极限……”玲抬头看着莱维,“越接近核心的部件就越难以更换,约修亚和艾丝蒂尔想让我做到的事,是想让我把核心都丢掉啊。”
玲停下来尝了一口杯子里的热酒,做了个鬼脸,“哇,大人的饮料好难喝。”她扯了扯莱维的衣袖,“你还是自己喝吧。”
“但不是没有先例吧?”莱维接过了她的杯子,说,“你给帕蒂尔—玛蒂尔换过动力系统的。”
“那就需要合适的替代品,还要花上好久好久来调试。”她抱怨道。
“不更换的话可能会停摆哦。”
玲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还用你说,我当然知道……!可是旧核心里有我不想丢掉的东西。如果、如果……我不想失去……”她说不下去了。
“不会的。”莱维矮下身,他们额头轻轻相碰,“我是你的盟友,你有我的保证。”
“你半途跑掉,说话已经不算数了。”玲抗议道。
“也许。”莱维看着她,“但这是你的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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