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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原作故事结束的五年后,飞行员波布兰接到委托,前往巴米利恩旧战场打捞战争残骸。在陌生的海盗电台里,他听见了故人熟悉的歌声。

千亿星辰,千亿光,在那之间还有更多更多的黑暗、死者和宇宙尘埃。
但爱才让这个世界充满鬼魂。

前言:我很喜欢AnnetCat 的Домой(《家》)中高尼夫在巴米利恩战争中被俘、最终设法回到伊谢尔伦众人身边的故事。
本文的灵感也是来自上文的一个前提,为了不剧透暂时不在这里说明。


1

波布兰第一次在阿戈斯号上听见那歌声时不禁嗤之以鼻。

那是个有点沙哑的男声哼唱。公平来说,那人的声音并不难听,甚至给人些许怀念和漫不经心的感觉,唱的却是已经消亡的自由行星同盟国歌。倒不是说波布兰对自己曾经的老东家有什么仇恨,只是自杨舰队时期以来,他过惯了自由的日子,早已背离一切旗帜,简而言之,有点像无神论者看狂热教徒,多少有些尴尬。

他想,巴米利恩星系如今和大半宇宙一样,一并归于帝国统治。这时候谁还会唱这东西?也许这是地下反抗组织的电台?波布兰原本想再听一会儿,但操作台上的时钟提醒他,很快就要到空间站的太空天气预报时间。近期巴米利恩主恒星的耀斑活动有些异常,阿戈斯号上还有舱外打捞回收作业。作为经验丰富的驾驶员,波布兰自然不会在这种方面怠慢,于是他又将通讯波段调到太空监测站的播报频率去了。

等波布兰晚些时候再调回那个海盗频道时,就只有沙沙的白噪音传来。也许真是地下反抗组织,波布兰有些好笑地想,毕竟这里是凶险的小行星带,他们没准就躲在转角某块石头后面,等着打劫倒霉的过路人。也许我该好好检查一遍武器库,他想,不过阿戈斯号至少也是前同盟的小型军用飞船,火力对付一般宇宙海盗绰绰有余。何况船上人员很少。他突然想起不带守卫的杨威利。真要到了拔枪的地步,我们一点胜算也没有的。

但想到杨威利的结局,波布兰不禁叹了口气——也许他还是该跟船东谈谈。

还没轮到他从座位上起身,阿戈斯号名义上的船东,也就是他的雇主进来了,她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要求和波布兰单独谈话。于是波布兰很快忘记了这个海盗电台。


“无风谁能扬帆……”

黑暗里,波布兰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只有他手腕上的终端仍在发出微弱的光,歌声也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波布兰努力辨认屏幕,是那个神秘的海盗电台。盖过轻微的耳鸣声,低沉又有些熟悉的男声这一次唱的是完全不同的歌。视野再一次变得模糊。波布兰感到额头的短发仿佛被什么打湿,有液体沿着他的脸颊和脖子流下来,他伸手一摸,微弱照明下,手掌上一片抹开的、蛛网般的血痕。我碰到脑袋了?

“无桨谁能划船……”

他昏昏沉沉地站起身,借助终端的照明四下查看,发现自己还在阿戈斯号上,只是并不在他通常值班的驾驶舱。这里是介于货舱和装卸湾之间的缓冲舱,即使不穿宇航服,这里的气密性也暂时不成问题。又一阵眩晕袭来,他下意识扶住了面前的东西,金属的冰冷触感从他的掌心传来。那是个比他大出许多,通体银灰色的水滴形的东西。在终端微弱的光芒照射下,仿佛一座纪念碑。

“无泪谁能与挚爱道别…….”

波布兰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斯巴达尼恩的逃生舱,但他的战友们则习惯把这玩意叫子弹棺材。斯巴达尼恩当然有逃生系统——培养一个飞行员昂贵又耗时,哪能被打中了就报废?在判定要害即将被击中的几个毫秒前,斯巴达尼恩会将飞行员关在这个逃生舱里,迅速弹射出去。如果你走运,只是被王尔古雷扫射过去,那弹射舱说不定还能让你再撑一会儿,等着被人回收到母舰,但如果要是被舰载炮击中——

一些模糊的画面从他脑海中略过,之前和船东的争执,也正是和这个东西有关。但他头还疼得厉害,一时回想不起来更早以前发生了什么。和终端连接的耳机里,那个海盗电台里的声音还在唱歌,歌声低沉缓慢、称得上是温柔,但在全然的黑暗里,几乎有了点让人毛骨悚然的特质——仿佛那个声音不是从他的终端传来的,而是从——

“无风我亦可扬帆……”

不可能。

子弹棺材不是白叫的,弹射舱里的氧气最多只能够撑七十二小时,如果碰上激烈持久的战事,无法及时打扫战场,那救援回收单位也只能在这里面找到尸体。

或者什么也找不到。

毕竟巴米利恩战役距今将近七年了。

“别唱了。”波布兰突然说。

“无桨我亦可划船……”

波布兰想起自己航行闲极无聊时看过的惊悚电影、还有飞行员们中各种关于幽灵电台的传闻。这类故事里通常主人公都会因为好奇心死于非命。又一阵杂音。这些傻瓜,他曾暗自嘲笑道,明知不对劲还多管闲事。

波布兰抹去脸上的冷汗和手上的血,伸手调整终端,“别唱了。”他向那个频道重复道。

歌声真的停下了。声音消失后的沉默突然像浪头一样打来,波布兰猝不及防被按在水下。我是在做梦。他在黑暗中微微发抖,这一定是我在房间里看了太多恐怖片而做的噩梦。马上我就可以醒来了。

他的终端这时传来一阵杂音,然后一个声音清晰无误地在他耳边响起:

“有人能听见我了?我还以为不会有人了。这里是伊万.高尼夫,mayday,mayday,mayday,听到请回答——”

这是噩梦。黑暗中,波布兰只能看见被光照亮一角的子弹棺材,他的血手印还清晰地留在上面。这是噩梦。不要回答。这是噩梦。我很快就可以醒来了。他的头又开始疼了。

巴米利恩会战已经结束七年了。

“收到。”波布兰竭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靠着墙壁一角缓缓滑坐下去,“我收到了。伊万.高尼夫。请详细报告你的身份、状态和位置。”

2

他们在你应征入伍时没有告诉你的是,波布兰想,加入军队,你从此就走到了正常生活的背面。当然,旧同盟还存在的最后二十年,恐怕每个同盟居民都能找出至少两个亲戚朋友曾为军队服务——如果他们自己不参军的话。但这话说的自然不是大量的后方人员,战争对于这些人来说和任何一份办公室工作一样。战争结束,他们可以脱下军装,回到和平社会中去,就像从没离开过一样。毕竟,和平社会运转同样需要他们。

但飞行员和士兵则稍有不同。记忆中,波布兰举起啤酒杯,脚步虚浮,杯缘的泡沫和他一起摇摇晃晃。这么说吧,我们所学所用的东西本身,已经将我们从表层的生活剥离了。

“你完全可以找份正经工作。”卡介伦不以为然道,“如果你需要我介绍——”

“做什么?商业航班驾驶员吗?”波布兰笑了笑,“我的人生还没有无聊到那种要靠按部就班时间表才能让自己爬起来的地步啊!”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战后留在费沙的第一年,波布兰很难维持一份稳定工作,大多依靠挥霍服役时攒下的积蓄度日。杨威利的死是崩塌的开始,狮子之泉皇帝驾崩则是传说的终结。尽管波布兰永不会对人承认,但他曾经满心希望自己可以抓住传说的彗星尾巴——若没有战死,那死于酗酒、滥交、或者在舞池中力竭而死也勉强凑合。但他属于闪亮星星高等生命的身体和他大唱反调,每天仍然让他睁眼,被迫面对熟悉或者陌生的天花板。

直到波利斯.高尼夫有一天找上他。此人在战后的费沙仍然作为独立商人而活跃,对新帝国的入驻仍有种犬儒般的冷淡。

有一单一本万利的走私生意等着。这个高尼夫一边从购物袋里翻找出新买的止痛药,一边冷淡地解释道,但我们需要一个技术精湛、胆大包天的驾驶员。波布兰则穿着昨日或者更早以前皱巴巴、泛着酒气的衬衫,对着洗手池前的镜子发呆。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这个高尼夫伸出手臂越过他,拉开镜子后面的柜门,把多余的药放了进去,又自顾自地接了一杯水。

“吵死了,别擅自闯进别人家里啊。”波布兰闭上眼睛,多余的光和声音仿佛都变成一把把凿子刺进他的脑袋。

“家?”高尼夫似笑非笑地说,“你的狗窝罢了。”

闭上眼睛,他们都一样烦人。波布兰想。我甚至分不出谁是谁。

“把药吃了。”水杯被放在洗手台上轻轻磕碰声。“然后我们再谈。”

到头来,波布兰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来的。也许是久违地坐在驾驶舱里的兴奋,也许是因为那份走私工作真的差点让他丢了小命,因而他再次相信命运女神当真偏爱或诅咒自己,这宇宙仍然存在大大小小的风暴眼供他大摇大摆走进去,尚且轮不到心中的那个出来吞噬自己。

于是波布兰假装过去一年从未发生,若无其事重新联系上了过去的战友们,甚至还回过几次海尼森。卡琳和尤里安几次分分合合,在即将谈婚论嫁时,卡琳终于决定远走高飞。年轻的新任巴拉特自治领首相因此收到诸多媒体和昔日战友的同情。但唯有波布兰和亚典波罗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前者提前为她写了飞行教练的推荐信,后者则在第二年的春天再次见到了她。

接下来的时间里,波布兰操纵过各种飞行器,大气层以内或者以外,星际或者更远的深空,唯独蜷缩在斯巴达尼恩狭小驾驶舱的记忆,等他回过神来以后早已变得遥远,仿佛醒来后模糊而逐渐远去的梦。但这个五年我过得不错,波布兰想,当走私飞行员的生活比按部就班的军人有意思多了,该找亚典波罗替我写本书,肯定比他那本《革命战争回忆录》卖得好——传说已经落幕,人们需要新的故事了。

直到他碰上现在这个倒霉活。

又是波利斯.高尼夫介绍来的工作。和受雇打劫船只,走私武器、艺术品或者逃犯相比,这项工作乍看起来甚至有些无趣——“难道没有专门的打捞公司做这个?”波布兰对波利斯.高尼夫道。

“打捞公司抽成更高,而且很难保证不走漏消息。”

“拜托,巴米利恩那一仗明明打得全宇宙都知道,我们已经进历史课本里了。”波布兰乐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保密的必要。”

“你知道,他们打捞这些战争残骸,不是为了送进历史博物馆的吧?”波利斯.高尼夫平静地指出。

波布兰耸耸肩。尽管战争已经结束,但帝国和旧同盟军方科技仍然是许多人垂涎的对象。倒卖也好,反向工程也好,私人收藏也好,都不奇怪。不过如果对方不愿意请专门的打捞回收公司,要么预算有限,要么需要严格保密,两者至少占一样。“你从哪里给我找来这个活?”

波利斯.高尼夫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不关心多余的问题。那还有另一个临时委托。”

波布兰最终还是同意了。“只是因为我不想接那个采矿钻探飞船的活,”他解释道,“那飞船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又超额采矿,工人待遇比奴隶好不了多少——至少斯巴达尼恩都有逃生舱呢。我固然不是宇航条例的忠实拥护者(波利斯.高尼夫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但也没打算在这么不光彩的地方送掉小命。”

“你知道的还挺多。”

“调查记者可是写得一清二楚。”波布兰激活了随身终端,片刻后,波利斯.高尼夫就收到了一篇调查长文,关于宇宙中缺乏管理的非法采矿引发的飞船失事事故,关掉页面之前,他瞥见作者名字,有一个瞬间几乎要微笑起来。

“我不知道你还读书。”波利斯.高尼夫仍不忘揶揄他,“不过,这样正好。也算解决我一个麻烦。”他看上去明显松了一口气,这倒是让波布兰有些意外,毕竟,除了生意上的利润,这个高尼夫平时并不那么在意波布兰选择接什么活。


一个月后,波布兰来到巴米利恩第三行星的主空港,带着背包和一只轻便的行李箱。他没有在到达大厅等候太久,就看到一个稻草色金发,身材高挑的女士拿着写有他姓名的平板出现在人群中。波布兰走近的时候迅速打量了她,宽大的飞行员外套,气质介于学生和冒险家之间,头发略略长过耳朵,有些蓬松且微微卷曲,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露出尖尖的下颚。还有一双和她利落打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机械师靴子,即使保养过,鞋底也被磨得倾斜,还有些轻微的开胶。

“您一定就是索尼娅了。”波布兰愉快地说,“很高兴您是这么美丽的女士。”直到出发前三天,他才得知这个名字。自从波利斯.高尼夫介绍了这份工作以来,对方坚持只用邮件联系,同盟语指示简短甚至有些粗暴,只要求他在指定时间到达,具体事宜之后详谈,随邮件附上不记名船票,不引人注目也说不上寒酸的二等舱。至于数额不菲的预付款,则来自无法追踪的账户,这在费沙倒是不意外。于是,关于委托人,波布兰能知道的一切,也就只有邮件上的署名“索尼娅”。

也许是个有钱的老妇人,他大声对波利斯.高尼夫胡诌,要我来打捞她情人的遗骸。

反常的是,波利斯.高尼夫如往常没有嘲笑他异想天开,反而又用那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那个稻草色头发的女士抬头看了看他,就算隔着墨镜,看不到她的眼睛,波布兰也能感受她在审视他。但在他有机会说话前,她点了点头。

“我是索尼娅。”她以同盟语回答,主动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意外地宽大且骨节分明。她依然没有摘掉墨镜,“幸会。”

波布兰感受到她指尖和手掌上端的茧,这双手握笔和握操纵杆一样久。他又想,这不是第一次他遇到这样的手了。

当天下午,在酒店安顿下来的波布兰溜溜达达走向泳池,手中端着两杯鸡尾酒。他原本期待索尼娅能换上泳装加入,但他的雇主还穿着那身介于学生和冒险家的行头,宽大的飞行员外套脱下来系在腰间,里面穿着一件黑色贴身坦克背心,露出线条分明的肩膀。她躲在遮阳伞下,看起来有点像个笨拙的木头娃娃。那副墨镜仍然严严实实遮挡住她大部分表情。波布兰把一杯酒推给她,但她摇摇头拒绝了。

“好啦,你花大价钱让我从宇宙另一边赶来,总不是让我一个人在这喝闷酒的吧。”波布兰笑道。

“当然不是。”她说,“我的雇主们也同样注重隐私。你一定听说过深空打捞回收的工作?”

波布兰点点头。和立体电视连续剧里的战争不同,飞行学校里培养的不仅仅是斯巴达尼恩单座战斗机飞行员,而更像是空天驾校,进去的人要学会开一切能开上天的东西,自然,有相当一批学员会被分配到打扫战场的岗位,负责救援和回收工作。

“帝国和旧同盟都曾有法律政策试图限制私人回收打捞,声称这些战争遗物属于国家财产。”索尼娅微微抬起嘴角,“不过,法律也要有人去执行才算有效。过去十年里的战争规模远超以往,加上领土变动留下的行政真空,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机会。”

“有经验的飞行员全宇宙都不缺。船只和实际深空作业人员已经安排好了。”索尼娅继续说,“但我们最想要的是你的记忆——你参加过巴米利恩战役,对吧?”

汗水和电子元件的气味,紧追不舍的曳光弹,紧追他身后躲闪不及而爆炸的王尔古雷,当然还有——

波布兰吞下一口鸡尾酒,连冰凉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的感觉都似曾相识。他等待闪回像噩梦一样自行消散。

索尼娅打量了他一会儿。波布兰头一次很感激她戴着墨镜,这样他就不必面对一般旧同盟居民会对他们出的敬佩、遗憾和同情混合的表情。

“我很乐意向你这样可爱的小女士展示旧战场,但巴米利恩旧战场范围太大了。”波布兰说,“至少让我知道你在找什么吧?”

“这你不需要操心。”索尼娅收回了视线,显然对被称为“小女士”反应冷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索尼娅第二天早上开车出现在酒店楼下,无视睡眼惺忪的波布兰的抱怨,几乎是强硬地把他带上车。她仍然穿着那件过大的飞行员夹克,车窗摇下一半,晨间冰冷的风立刻让波布兰清醒了大半,正当他要开口骂人时,索尼娅递给他一只纸袋,里面装着热咖啡和三明治。

波布兰尝了一口,乐了。“你往里面加了伏特加。”他说。

“加了,不多。”索尼娅视线仍然平视前方,“你不会逊到一点都不能喝吧。”

车行驶了很久,离开城市,穿过薄雾笼罩的起伏丘陵,随后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远远的,黄金的朝阳升至遥远的树林上方,照亮刚刚开始泛黄的草海。一路上,波布兰注意到索尼娅从没打开过智能驾驶,似乎也不需要导航——多半是避免数据泄露的安全考虑。他们又开进林地覆盖的山中。波布兰一开始还留意方向,但最后因为路途漫长、失去耐心而放弃。

最后,他们在一扇大门前停下。索尼娅在终端上出示了某种证件。他们被顺利放行。进去之后,波布兰发现这是个隐蔽的空港,多半是私人所有。他看见不少近地面飞行器,甚至还有一架旧地球时代就存在的老式双翼飞机,但索尼娅停也不停地开车经过了他们,直到一座更大的机库面前才停下,里面隐隐可见一艘银色的飞船。

阿戈斯号。索尼娅说,那就是我们的飞船。波布兰认出这是旧同盟制式的伊萨卡级空天飞船之一,可以在母舰、大型太空站、或者行星表面起降,适宜大气圈和星际飞行。在战场上,和容量更大的迈锡尼级,或者火力更强的色萨利级相比几乎不值一提,但是相对小的体量、灵活的机动性和对各类环境的适应性让伊萨卡级飞船非常适合战后打捞救援工作。

跟着索尼娅走进驾驶室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飞行学校,唯一要发愁的就只有下周的模拟测试,但那感觉很快随着索尼娅的动作消散了。

“我们稍微做了些改装。”索尼娅边说边调出飞船地图的投影,“除了增大货舱空间外,还加强了飞船本身搭载自动驾驶功能。”

“我还以为你反对人工智能自动驾驶呢。”波布兰敏锐地说,“是因为人员有限吗?”伊萨卡级飞船的另一个优点,波布兰想,极端情况下,即使一个人,只要熟悉飞船构造,也可以让其正常运转,顺利返回目的地。

“本身也不需要很多人。”索尼娅一边回答,一边打开随身终端看了一眼,“带你检查飞船之后,我想再跟你确认一遍航道。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就通知剩下的团队准备出发。”

他们预定的目的地靠近巴米利恩的小行星带,据索尼娅说,相当一部分的残骸都会被更远处的恒星重力场困在那里,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他们准备在那一片天区进行搜索。“就像捕鱼。”索尼娅说,“我们不在乎捕上来的是哪一条鱼,只要能找到肥美的鱼、满载而归就行了。”波布兰对这个方针没有意见,只是根据记忆和飞行日志重新修正了部分航路。不过作为外行来说,索尼娅阅读和规划航路图的能力实在让人有些吃惊,如果她是专业的,那干嘛还要找他来?

“如果这不违反您的保密条例的话,索尼娅小姐,”波布兰故作夸张地问道,“我很好奇您在这个团队里扮演什么角色?”

索尼娅从控制台上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本职是机械师。”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又开口道,“但我也曾经梦想成为斯巴达尼恩飞行员。”那个瞬间,就算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她看上去仍然像个失意的小孩。

哎呀,这倒是解释了那飞行员外套,这种时候我还能说什么呢。波布兰暗自对自己摇了摇头。“飞行学校没能拥有您是飞行学校的损失。”他轻快地说,“但不必挂怀,除了我,斯巴达尼恩飞行员可都是一群短命鬼啊!”

索尼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控制台的光芒在她的镜片上徘徊。就在波布兰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踩到了什么地雷的时候,她第一次笑出声来。“是啊,都是一群短命鬼。”她赞同道。

3

叛徒。 波布兰想。这个模糊的概念,直到他向卡特罗捷.克罗歇尔下士第一次提起伊万.高尼夫的死时才真正成型,此前他能感知到的只有不成形也不上台面的愤怒,和在飞行学校时被抢走目标时差不多的感情。如果他们中一定要有一个真正成为星星——或者宇宙里漂浮的残渣遗骸,全看你的视角——那个人也不该是——

但现在,这个频道的另一头,叛徒短命鬼却在若无其事地对他说话。

“我是伊万.高尼夫中校,”那个声音说,“第十三舰队的第二空战大队长。我的作战艇在战斗中被击落,现在在救生舱中,请求救援,坐标是——”

他报出的位置确实离这里不远。波布兰寒毛直竖,他忍不住再次借着终端的微弱光线查看那个斯巴达尼恩逃生舱,子弹棺材仍然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他大着胆子把耳朵凑上去听,但那里也没有声音传来。波布兰此时有些恼火他们怎么不把识别序列号刻在表面——想要确认座驾主人的身份,必须要先打开它才行。他环顾四周,似乎是想寻找趁手的工具,但缓冲仓里漆黑一片。波布兰尝试通过终端控制打开舱内照明,但也许是飞船和终端的连接出了问题,照明系统没有反应,只有墙壁上的紧急指示灯发出淡淡的光芒。

波布兰暗暗诅咒。然而阿戈斯号仿佛断电休眠了一样,他甚至没法打开通往货舱的门。他再一次尝试联络其他船员,但飞船的内部通讯似乎也出了问题,完全没有回音。现在这个海盗电台是他唯一能收到的信号。他的头仍然疼得厉害,一时间回想不起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阿戈斯号变成这样——

“……你还在吗?”高尼夫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这一次的声音很轻,仿佛害怕打破什么似的。

“我在。”波布兰回答,“恐怕我们这里也不走运,中校。”我得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波布兰想,不管对面是人是鬼,总之先让他继续说好了,我还需要点时间搞清楚状况。“这里是阿戈斯号,伊萨卡级空天飞船。请告知具体情况,你受伤了吗?救生舱情况如何?”

“我的斯巴达尼恩被击中了,“那个声音显得有些困惑,“但是我猜子弹棺材还是挺有用的——至少我还活得好好的。没有受伤。我之前一直联络不上别人。”

胡扯。波布兰想。科尔德威尔明明看见你整个被舰载炮打了个粉碎,难道他还撒谎了不成。

“帮我个忙,中校。”他撒谎道,“我们在校准飞船系统,替我确认下你那里确切的时间。”

高尼夫报出了时间,宇宙历799年4月。后面的波布兰一概没注意。毫无疑问是巴米利恩战役期间。

“你在救生舱里多久了?”波布兰听见自己问。

“62小时05分,”高尼夫回答,“啊,现在是62小时06分了。”

也就是说,波布兰飞快地思考,要么这一切都是他撞到脑袋的幻觉,要么他正收到来自过去的消息——七年前,他不是没有抱着侥幸心理,也许科尔德威尔看错了,高尼夫侥幸躲过一劫。但作为老练飞行员,他也知道,这种虚假的侥幸心理到头来只会干扰判断。

最终伤亡名单出来后,伊万.高尼夫中校名字后跟着的是KIA,kill in action,阵亡。他还得帮那个叛徒把宿舍清理干净——说实话,也没什么好清理的。

不管频道对面那个是什么东西,波布兰再一次望向银灰色的子弹棺材,都不会是他认识的那个高尼夫。

“我需要确认你的身份。”波布兰尽可能装出公事公办的语气,“这样我们好把你的求救信号一并传递出去。”

对面报了一串军阶号。但波布兰也不知道他说得是否正确,他连自己的军阶号都不记得了。

“你们遇到什么事了?”高尼夫又问,“我以为你们才该来救援?”

“动力系统还在排查故障中。”波布兰说,这算不上是说谎。

“既然你们都来了,那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了?”波布兰听出那边的声音多出一点隐约的希望。显然对面的人是把他当成了回收救援班,波布兰暂时也不打算纠正对面的误会。

“嗯。据我所知,都结束了。”波布兰继续查看缓冲仓的状态面板,人造重力仍然有效,紧急生命维持系统正常上线,因此供氧暂时还不是问题。他从角落里拖出紧急医疗箱,一阵翻找之后,找到了止血包扎用的喷雾,还有一面小镜子。终端的手电筒照亮下,镜子闪现出他仿佛凶案现场一般的脸,波布兰吓得差点把镜子都丢出去。不过他还是闭紧眼睛,对准刚才的伤处,按下了医疗喷雾,感到一片冰凉的薄膜正在他脑袋上缓慢形成。片刻之后,他觉得头疼稍微减轻了一些,看东西也不再是时不时变成重影了。

这时,波布兰才发现高尼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也许对面在等他继续说明。“我们输了。”他说,努力回想起七年前的战争,当时看来很惨烈,但现在他甚至回忆不起来战友们都长什么样。“杨接受海尼森政府的命令投降了。当然,海尼森政府是被帝国的军队卡着脖子胁迫来着。”

“嗯。服从政府的军队。”对面的回答异常简短。“是杨威利会做出来的事情呢。”

“你接受得倒是良好。”波布兰忍不住调侃他。后世的人为了这个选择不知打了多少口水仗,他没想到对面这个自称高尼夫的人反应如此平静——这可还是在战斗中啊。

“投降的话,也可以暂时不用打仗了。”对面的人好像猜到他在想什么。

“士兵,你不打仗,还有什么要紧事可做?”波布兰调侃他。

“你好像也很闲啊,士兵。”这家伙的嘴巴还是这么不讨人喜欢,波布兰想。但过了一会儿,高尼夫又说:“我想回家一趟看看。”

“嘛,虽然没你那么倒霉,不过我也被困住了。”波布兰有些不自然地说,“既然你也找不到别人,那不妨来聊聊你的家人打发时间,比如说,你有漂亮的姐妹吗?”

这感觉有点奇怪,即使他们过去总是混在一起,波布兰也很少听到高尼夫谈起自己的家人。直到他收拾完高尼夫的遗物时,才得知高尼夫的父母就住在海尼森波利斯市郊。

也许是对陌生人吐露隐私更加容易,也许黑暗中长久的孤独确实会改变人,向来不会回应这种无聊问题的高尼夫居然真的继续说了下去:“我原来是瞒着家人偷偷报名飞行学校的。他们原本想让我经商、或者找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别去掺合军队的事情。”

“所以我十五岁报名的时候,还伪造了家里的同意书。”尽管波布兰这时候看不见对面的人,但他却能从声音里很轻易地想象高尼夫在微笑。“等到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另一颗星球上培训一个月了。”

“你没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吧?”波布兰明知故问道。

“我从来循规蹈矩。”

“私自伪造文件的人如是说。”

“唔,他们发现了之后,也确实有一阵子威胁说要向学校揭发我,好让我回家。”高尼夫说,“我的生父一度甚至还想亲自来学校抓我回去。害得我还曾经计划从学校逃跑,躲一阵。不过,每当校方快要想起这事来,似乎总有个和我同期的家伙出现,闹出成更大的乱子,相比之下,没人在意一个文件稍微有点不合规的小鬼。”

所以这就是你当年一度无故缺勤的理由。波布兰想,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只是有乐子不带我。“你该好好感谢那个同期。”波布兰大言不惭地说,“要不是他,你差点走上不归路啊。”

对面轻轻的笑了。“是啊。”高尼夫说,“不知道那个家伙现在怎么样了,我们是一起出击的,希望他运气比我好些。”

“他既然惹了大乱子,如今还有办法跟你一起出击,那一定才运兼备。”波布兰说,“不过,说到你的家人,你该不会跑走了之后就再也没跟他们说过话吧?”他想起打包遗物时,那个半空的箱子。没有照片。没有来信。只有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

“那倒没有。”高尼夫说,“毕业几年之后,我们算是勉强和解,但到头来,你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我只是四个孩子里面的第一个,公平点讲,大概还是比较容易对付的那个。”

巴米利恩战役后,他本来不打算去拜访高尼夫家的,和陌生人坐在一起为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唉声叹气,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悲。他波布兰才不会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但等到帝国占领旧同盟全境,他们全部被遣散回家的时候,波布兰却发现自己正站在海尼森波利斯市郊一栋陌生的房子前。房子的围栏爬满了常春藤,只露出信箱和窄窄的铁栏门。而他正单手抱着一只纸箱,里面装着伊万.高尼夫在同盟军队留下来的全部家当。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想把这个箱子一并倒进邮政管道。他按下门铃。

过了片刻,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有些憔悴的女子出现在铁栏门后,疲倦而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警方的人吗?”

“我是奥利比.波布兰,伊万.高尼夫的同僚。”他自我介绍道,“我来归还他的私人物品。”他注意到街角的一辆没有标记的车,在他到来后,一直停在那里,没有人下车——多半是来监视前同盟军官的。不过警方什么时候也来骚扰阵亡者家属了?

那个女子疲倦地了点头:“我记得你,我们通过电话。我是安娜.高尼夫,伊万的妈妈。”她退后了一步,邀请他进屋。于是波布兰瞥见她身后翠绿的前庭,时值五月,忍冬花的香气从庭院深处传来。波布兰礼貌地点头,跟在她身后,但趁她转身时,他倒退两步回到街上,果然从那辆车上瞧见了望远镜移动的反光。他冲那辆车比了个中指,又快步消失在爬山虎的绿色墙壁之后了。

“三个弟妹?”波布兰不禁反问道。

“嗯,三个弟妹。光是想想就很头疼吧?”高尼夫好像没有觉察出异常,“我是最大的,迪马,廖沙,还有…….”

他只见到了两个比伊万.高尼夫年纪稍小的弟弟,迪马和廖沙稍晚的时候回到了那栋房子里。那两个人和伊万.高尼夫气质不太像,更像客厅照片里另一个年纪和安娜更接近的男人。他们和安娜一起打开了箱子,在客厅里分享了兑了伏特加的咖啡,极甜的巧克力和酥皮甜点,和无关紧要的故事。

迪马从箱子里取出一只金属扁酒壶,晃了晃,里面传来轻轻的水声。于是这个矮壮结实的兄弟咧嘴,拧开闻了闻,尝了一口,然后做了鬼脸。“军队的私酿?”他转头问波布兰。

波布兰接过扁酒壶,也喝了一口。尝起来像是油漆或者汽油,是那种从各色油料或者厨房边角料里想办法弄出的酒精。它热辣辣地烧过喉咙,波布兰有种它在腐蚀自己消化道的错觉。这个家伙。波布兰想,死了还要摆我一道。

“他是我们中最年长的,但性格也最沉静可靠。哪怕是我们中最难对付的斯万也愿意和他说话。”廖沙说。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双崭新的机械师靴子,好奇地打量,一张字条掉了出来。“给S。伊万。”他念道,这就是全部的内容了。

“我认识的人里面多半不会有人会让高尼夫送这个——没人缺制式靴子穿。”波布兰说,“所以我想你们也许知道?要我说,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送给他老家哪个秘密甜心的礼物,但你也说不准,是不是?”

廖沙听到他的话,苦笑了一下。“我想我知道这是送给谁的了。”他把纸条递给安娜和迪马。他本想继续说下去,但迪马向他投来警告意味的目光,于是廖沙没有再多说什么。波布兰的余光看见安娜抹了抹眼睛,但在有机会开口问之前,话题很快被转移了。

再晚些时候,波布兰拒绝了安娜留下他吃晚饭的提议。他这辈子的温情家庭生活份额已经在今晚用完了,再待下去他觉得无法忍受。于是,安娜又和他重新回到了溢满忍冬花香的前庭。“谢谢你来。”她说。

“是我该谢谢你们。咖啡和甜点都很棒。”波布兰说,“我来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警察,你们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安娜有一瞬间欲言又止,但那个瞬间很快又消失了。“不。”她生硬地说,“没有什么你能做的了。”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的态度又很快缓和了下来。“谢谢你归还这些,”她说,“他没有什么在老家的秘密甜心。不过我们确实知道那个收件人,如果有机会会转交的。”

波布兰点点头。在逐渐暗淡的暮色里,安娜静静看着他。波布兰看得出来,伊万.高尼夫的眼睛正是继承自她,初夏天空的淡蓝色,温柔又冰冷。分别前,安娜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我很高兴他最后能有你这样一位朋友。”

朋友,是谁啊。 波布兰盯着黑暗中终端照亮的小小一片区域。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还有,我最小的弟弟,不,妹妹——我有时候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另一边的高尼夫还在继续说,“斯万,这是我们的父母给她的名字,但她却不想要这个名字。”

波布兰没听到他说完。有人在剧烈拍打货舱那一侧的舱门。他吓得差点踢翻医疗箱。

拍打声停了。但封闭的空间里,波布兰的耳鸣再度响起,仿佛那些拍打的回音。

“等一下。”他打断了高尼夫,“我这边好像有人来了。”波布兰掏出随身的激光武器。

“可能有麻烦。”他低声说,“我稍后再和你联络——别在这期间死了啊,飞行员。”不等高尼夫的回答,他就切断了通话。

剧烈的拍打声再度响起。门那一边的东西似乎急切地想要过来。

波布兰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4

“洛佩兹,菲茨罗伊,斯坦顿,史蒂文森,栗原,林。”索尼娅的介绍简短到敷衍,“菲茨罗伊是你的替补飞行员,我负责机械修理和舱内零件拆卸,洛佩兹是随行医生,剩下来的人则负责飞船外回收。”波布兰注意到其他人看起来似乎已经习惯了索尼娅这样的介绍,彼此也相互认识,并不浪费时间在寒暄上。

即使是人员要求不多的回收打捞业务,阿戈斯号的人员规模也称得上相当小。找到战场遗址和实际残骸花了最长的时间,接下来,就是舱外回收的工作了。这个阶段,驾驶员要做的是监视太空天气状况,以及在需要的时候调整飞船位置。而索尼娅的工作场所也从驾驶舱转移到了下层的货舱。

出于好奇,波布兰也曾下到货舱去看索尼娅工作。出于本次航行目的,阿戈斯号的货舱有一半的空间被改成工房。索尼娅正在一大块烧融到几乎看不出形状的残骸前忙活。

这个机械师干起活来有种残忍的气质。索尼娅在操作台的面板上敲敲打打,稍后,从上方伸出一对激光刀缓缓垂下来,将平台上放置的东西大卸八块。索尼娅则戴上防护手套,借着额头上绑着的灯,熟练地用着各色工具在碎块里翻检。过了好一阵,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小块微微发亮的碎片,放进一只小小的托盘里。然后她满意地摘掉手套,又输入了几个指令。很快,剩下来的破铜烂铁就被敞开的地面吞噬了,在更底层的空间里等待着被排回宇宙。

“就像捕鱼。我们不在乎捕上来的是哪一条鱼,只要能找到肥美的鱼、满载而归就行了。”

波布兰想起自己在无聊时看掉的小说,像旧地球时代的某些渔船船工,切去鲨鱼的鳍,然后把还活着、不再能游动的鲨鱼丢回大海。不知怎么的,这情形让波布兰觉得有些恶心。这和他习惯的,尤其是斯巴达尼恩的机械师相比,像是医生和屠夫的区别。索尼娅这时转脸看他,她的脸现在完全隐藏在防护面具之后。

“你来得正好,”索尼娅说,“我正好想让你看样东西。”说着,她操纵另一个与飞船系统连接的终端,很快,投影到半空中的画面变得清晰。背景是黑暗的宇宙,画面里到处是四散漂浮、大小各异的残片,有一个小小的银色碎片被圈了出来。

“这是林和栗原在舱外拍到的。”照片放大,现在波布兰能辨认出那个不明物体的轮廓了。”目前它漂流的位置和我们估算的其他残骸一致,但在确认之前,我们不想贸然打捞。也许你能告诉我们点什么?”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是斯巴达尼恩的弹射逃生舱。”波布兰说,“你们不认识也正常——毕竟能让它出现的机会太少啦。”

索尼娅沉思片刻,又调出规划好的航路图,在图上添加了那个银色物体的相对坐标。”如果我们改道追逐这部分的残骸,你认为需要多久能顺利将它打捞到阿戈斯号上来?”

“小女士,我会说你不要命了。”波布兰乐了,“不错,阿戈斯号能追上。但是想要接近它,我们就要穿过这些碎片——”他指了指那张照片,“稍有不慎,你的舱外作业人员,甚至阿戈斯号都有可能被这些残片撕碎。”

“但不是做不到吧?”索尼娅略略挑衅地看着他,“你不是前同盟的最好的飞行员之一吗?”

“没有之一。”波布兰纠正道,“比起这个,我在想,你要它有什么用呢?昂贵的战术电脑核心可是已经在本机里炸毁了啊。”

索尼娅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了起来:“因为我要亲眼确认——”然后那种突如其来的狂热又消失了。“不,正是因为没见过,所以才有更高的价值。”

之后商讨变更飞行计划的时候,菲茨罗伊差点跟他们吵起来。能出错的地方太多了。坚毅年轻的替补飞行员说,接下来还有耀斑爆发,不及时避难都有危险,何况还要暴露在这么危险的空域里。

索尼娅却丝毫不肯退让。这是唯一的机会,她说,如果我们等耀斑过去,那阿戈斯号这一趟就再也没有追上这批残骸的机会了。我也是要考虑成本的。机械师冷酷地说道,如果我能赚得更多,你们的报酬自然也会随之增加,但如果我这一趟的收获达不到要求,合约也允许我克扣你们的薪水。

菲茨罗伊最终屈服了,波布兰知道他是因为家里正急需用钱,才答应这趟不同寻常的任务。但这年轻飞行员到底认真负责,跟波布兰商讨数次后,他们终于制定出安全可行的行进方案。然后是更长久的和舱外打捞团队的沟通。两天后,斯巴达尼恩的救生舱终于成功进入装卸湾,差不多与此同时,波布兰第一次收听到那个海盗电台。索尼娅在那不久之后找到他。

“我需要你跟我下去一趟。”她斩钉截铁地对波布兰说。

“我的轮班还没结束呢。”波布兰说。

“叫菲茨罗伊先顶上。”索尼娅说,“关于我们新捞上来的那个东西,我有问题要问你。”

“不能等到我闲下来吗?你知道,一打断那家伙的时间表,他就总是抱怨个没完——”

索尼娅抿紧嘴唇,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她领着一个脸色铁青、噤若寒蝉的菲茨罗伊重新出现在驾驶舱。波布兰只好举手投降,老老实实跟着索尼娅下去了。

波布兰跟在索尼娅身后,从货舱又经过一道门,进入了缓冲舱。这里连接着装卸湾和货舱,打捞物从装卸湾进入后,通常都在这里做进一步检查,确认安全之后,才会通过货运通道被送进货舱。波布兰一眼就认出了子弹棺材。“所以,”他说,“你打算怎么处理它?大卸八块,找到你想要的技术零件,再把它扔回太空里去?”

索尼娅难得沉默了片刻。她转过身,看了波布兰一会儿,然后伸手摘下了一直戴着的墨镜。

飞船突然开始剧烈震动起来。波布兰突然觉得脚下变轻——重力消失了。糟了,他想,菲茨罗伊多半搞砸了什么——

在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中,来时的门彻底关上前,波布兰一把将索尼娅推回了货舱,不料自己却在接下来的混乱中撞晕了过去。

波布兰尽可能轻手轻脚地移动到货舱和缓冲舱的门边。这扇沉重的门是气密的,但是带有多层玻璃的舷窗。拍打声正是从那里传来。他想起几年前在伊谢尔伦要塞深处捉鬼的经历,这世界上是没有鬼魂的,波布兰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握紧激光枪,另一只手将终端的照明对准了那个舷窗。

“啊啊啊啊——!”

那张贴在舷窗上的脸惨白,睁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如同溺死的水鬼。终端的照明随着波布兰跳开的动作移开了。那张脸又消失在黑暗中。拍打的声音变得更急促了。

这世界上是没有鬼魂的。波布兰不停告诉自己。竭力忘记自己刚才没准就在和其中一个对话。他又将终端的照明对了回去。这一次,那张脸冲他眨了眨眼。

是索尼娅。她看上去也没比波布兰好上多少。在意识到说话的声音没法传到另一边之后,索尼娅很快将终端的屏幕投影到舷窗上,低头对着终端说话,文字则不断在舷窗上冒出,一开始还是难以阅读的镜像,但索尼娅很快调整了过来。

“……是飞船的紧急模式,推测可能是耀斑爆发造成的系统错误……菲茨罗伊没能及时按计划躲避……”

“瞧,这就是让人超时工作的后果。”波布兰不客气地回答。他那一侧的文字和索尼娅的挤在同一片窗户上。“飞船和人员状况如何?”

“生命维持系统和人造重力都上线了。”索尼娅说,“但紧急门禁和驾驶动力系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解除。生活区的舱门可以用紧急物理装置打开,但是货舱和缓冲仓的门不行。不过,货舱还有紧急检修通道,可以回到生活区——我就先去查看了其他人。”

“菲茨罗伊现在还在昏迷中,但洛佩兹现在在医疗舱照看他。我确认过了,其他人受了点轻伤,栗原和斯坦顿在睡眠舱里,剩下的则在公共生活区,食物和饮水都不成问题。”索尼娅指了指波布兰现在多半惨不忍睹的脸,“但是你——”

“我头部受了伤,但血已经止住了。医疗箱里还有两包流食和两瓶饮用水。”波布兰说,“恐怕这就是全部了。你不能直接重启系统吗?”

即使在照明不佳的情况下,索尼娅绝对是冲他翻了翻眼睛。“试过了。但显然飞船在下线期间,周围空域的碎片损伤了硬件。”文字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弹出,“我接下来要进行硬件检修。至少也要让通讯系统上线。”

波布兰点点头。“那我就只好等着了。”

“我会再来的。节省能量,你的终端只能持续使用24小时。”

很快,舷窗两边又再次沉入黑暗里了。

尽管阿戈斯号是小型空天飞船,但挨个排查的话恐怕也要花去很长时间,更不要提实际修理问题,何况索尼娅只有一个人。波布兰重新盘点了一下资源。

首先是氧气,因为飞船的生命维持系统已经上线,这个缓冲舱的氧气倒是足够,但是通风管道离地超过三米,空间里没有能够足以支撑他攀爬的东西,管道大小也不足以让他通过。接着是食物和饮水,两包流食,两瓶饮用水,还有他口袋深处的小半块巧克力,这就是全部了。如果他小心分配,忍住饥饿,也许能撑过三五天。他又从医疗箱在的柜子里找出保暖的毯子,把自己裹好。波布兰起初想干脆睡一会儿,但头部的伤暂时还不能排除脑震荡的风险,他不敢睡太久。但仔细想想,又有点可笑,如果一直被这么困住,他未必活得过一星期,脑震荡的优先级实在是排不上号。

这倒是和高尼夫——如果那个神秘频道里的声音真的是高尼夫的话——面对的情形变得相似了。不过,波布兰这边至少还有索尼娅和其他船员,那边的高尼夫就只能在黑暗中无望地等待。而且,波布兰回忆起,那个声音说他已经被困了超过六十小时,而子弹棺材里的氧气只够72小时。

黑暗中,那个子弹棺材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

拜托,我在想什么,波布兰想,我们甚至都还没法确认你的身份呢。

何况这世界根本就没有鬼魂。

他又重新打开了终端,开始调频。

这次他没花太久就找到了那个频道。

“无风我亦可扬帆……”

“所以还真是你一直在唱歌。”波布兰毫不客气地打断道。“不知道这会加速氧气消耗吗?”

“跟你说话还不是一样。”高尼夫丝毫没有唱歌被打断的尴尬,如果不是波布兰了解对面的人,他会说那个声音听起来有少许雀跃,“你也还活着啊。”

“是啊,倒霉的你。我又回来了。”波布兰说,“你现在状况如何?”

氧气还剩八小时。”对面回答道,“我还在向外发送求救信号。但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回应。”波布兰又忍不住看了看那个救生舱,通常在被发射出去之后,除了通讯频道之外,救生舱表面也会发射求救的灯光信号,但那些灯现在早就熄灭了。

他现在恐怕最不需要的就是倒计时提醒。波布兰记得当年在学校里模拟训练的时候,那个倒计时的灯光会随着时间从绿变黄再变红——好像眼睁睁看着氧气流失的压力还不够大似的。说点别的。他的大脑却变得迟钝起来。时间过去太久,这个高尼夫对他来说就像个陌生人——

“在我走开前,你是不是说到自己有个妹妹?”

“怎么,”高尼夫说,“你想要她的联系方式吗,这样她就可以当面叫你别那么烦人?”

“这要看你怎么回答了。”波布兰说。等等,高尼夫面对陌生人也许冷淡,但同样也很有礼貌,现在这个语气,就好像——

“奥利比.波布兰。”高尼夫说,“你的声音再怎么失真,我也认得出内容有多没品。兜圈子也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那边,现在是几几年?”

一阵沉默,只有偶尔信号不稳定的沙沙声。

“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高尼夫说,“如果是恶作剧,在这种时候,耽误我宝贵的氧气,就算是你也太过分了些。如果不是,那我们当然要逐步排除各种可能性——你一开始问了我的时间,不是吗?”

“宇宙历806年4月30日。”波布兰说,“离巴米利恩停战七周年还有6天。”

“果然,我们在不同的时间里。”高尼夫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冷静,“别忘了,子弹棺材里有探测器,而你们的飞船却不在范围内。”

又是一阵停顿。“那边的我,”高尼夫一字一句地说,“已经死了吧?”

波布兰觉得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完全发不出声音。

“那就是‘是’了。如果那边的我还活着的话,你早就大吵大嚷地要他加入对话了。”高尼夫叹了口气,“我是怎么死的?”

“逊毙了。”波布兰听见自己说,“还让自己的副官临危受命,科尔德威尔说你是被舰载炮打下来的。”

“那他看得还不够仔细。”高尼夫淡淡地说,“我被弹了出来。我还活着,你还在跟我说话。”

“非要选的话,我宁愿被舰载炮一发打死。”波布兰说,“长痛不如短痛。”

“我知道,因为你总是沉不住气。”

“你没想过吗。”波布兰几乎无法控制地说下去,“比起漫长的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的衰老和死亡,能这样干脆地结束——”我这是怎么了,他想,我什么时候开始跟这个家伙说实话了。

“这不干脆,我正在等死,这滋味不好受,波布兰。”高尼夫沉默了一会儿。“但别把你自己的存在主义危机强加到我身上。”他说,“我还不能放弃,在我说放弃之前,谁也别想杀死我。”

“为什么?因为你有个秘密甜心等你回去吗?”

高尼夫短促地笑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奥利比.波布兰,蜜糖甜心们成功解决过你的存在主义危机了吗?”

“这不是她们的责任。”波布兰回答,“她们用美丽和陪伴让我把眼睛转开一会儿——这就足够了。”

一阵沉默。“别不说话啊。”波布兰说,“我听得出来这是你瞧不起人的那种沉默。但你不明白,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不值得,你以为巴米利恩输了就够惨了,那是因为你活得不够长,那之后——”

“波布兰。”高尼夫打断了他,“波布兰。我知道你轻视世间的一切事物。但我不是为了赢才活着的。”

“你死了。”波布兰说,“而我现在是撞到了脑袋,在跟鬼魂或者脑子里的别的什么东西说话——这世界上本来没有鬼魂的,直到人们希望鬼魂出现。”

一阵沉默。“那你是为什么希望我出现?”高尼夫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是七年后的波布兰,你认为我早就死了,你是为什么希望我出现?”

波布兰答不出来。“你是那种没有原因,不讲道理的鬼魂。”他宣布,“我有时都搞不清我的脑子在想什么——怎么不让杨威利来闹鬼,怎么偏偏是你——”

“杨威利死了?”高尼夫敏锐地反问。

“还要等好长一段时间。”波布兰说,“如果你能活过巴米利恩,记得提醒他以后出门带上足够的随身警卫,别去搭那条船——不对,你已经死了,你什么也做不了。”

高尼夫叹了口气。“既然你那么坚持我是你脑子里的幻觉,那我来告诉点你不知道的事情吧。你不是想知道我最小的……妹妹叫什么吗?”

少来这套,我已经知道了。波布兰想说,都到这份上,我早就知道了。


十三个小时后,波布兰被索尼娅的敲门声震醒。他忍着想吐的冲动,抹了抹脸,挣扎着从毯子里爬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读起舷窗玻璃上不断下滑的信息。

“你怎么这么久?菲茨罗伊还在昏迷中。其他人没有大碍。”

波布兰点点头,无视她的问题。“检修进度怎么样了?”

“初步判定是多处短路。排查结束前还不能接通主能源。目前飞船检修内部排查进度大约60%,受损的电路已经尽可能更换了新的——但我怀疑受损最严重的位置在飞船外部。我们可能要进行舱外检查辐射。”他不得不几次眯起眼睛,晕眩仍然没有消失,这些文字现在都变成了发光的重影。

“等一等,”波布兰打断她,“通讯还没恢复?”

索尼娅摇摇头。“我还在检修机械系统——”

“什么?”波布兰说,“难道不该优先恢复通讯吗?”

“发信装置已经能用了。”索尼娅毫不动摇地说,“但是现在耀斑还在爆发中,大部分的信号都发不出去,更别提接受信号。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是想办法让你赶紧出来。”

“你可真是知道轻重缓急,我的食物和水还至少够撑24小时。”

“不仅缺水缺粮,你还受了伤。”索尼娅指了指他的额头,“洛佩兹说等菲茨罗伊的情况稳定了,她会下来给你做检查。就算通讯立刻恢复,救援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来了以后还要等多久才能打开货舱——”

“我可真感动,真的。”波布兰笑了,“但你那么着急修复机械系统,不是为了想让我赶紧出来,而是想赶快查看缓冲舱这一边的东西吧?”他忍住眩晕和呕吐的冲动,继续说下去,“自从我们发现可能有斯巴达尼恩救生舱存在之后,你的举止就变得反常了起来——甚至毫不讲道理或者成本地牺牲一船人,这可不是一般雇佣机械师的做派啊。”

“当然,你那种样子我不是没在别人身上见过。”波布兰继续说,“那是阵亡者的亲属的反应。”

索尼娅那张因为连续高强度工作而显得苍白疲倦的脸现在毫无血色。淡蓝色的眼睛随着玻璃上不断出现的文字而睁大了。来不及打理的稻草色头发乱糟糟地垂下来。

仿佛另一边的幽灵获得了实体。

“你不该知道。”索尼娅转过脸去。

“我早该知道。”波布兰说,“从一开始这事和巴米利恩有关就该知道了,从加料的咖啡就该知道了,你为什么突然那么想要子弹棺材,加上你那双破烂的机械师靴子——你就是伊万.高尼夫字条里的S,他最小的那个妹妹,对吧,索尼娅?”

“现在没时间谈这个。”过了一会儿,索尼娅的回复出现在玻璃上,“我要先确保你能活下来。”

“错了。”波布兰说,“既然你说耀斑爆发还没结束,那现在我们有全世界所有的时间来谈这个。伊萨卡级的飞船就算只剩一个不会驾驶的人也能安全回到地表——你最不在乎的就是我的死活了。”

“我们最后一次说话的时候,斯万,不,索尼娅和我吵了一架。”高尼夫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倦,“她还是斯万的时候,因为行为举止像女孩而在学校一直被霸凌。她不愿对家里人说,因为安娜在急诊室上班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迪马会笑她娘娘腔,要‘他’拿出男子气概来,廖沙安慰她,但他不明白那个时候还是斯万的她到底想要什么。”

“我很长时间以来也不明白。”高尼夫说,“但她愿意和我说话。也许是因为我不经常回家,她不用天天面对这张脸,才觉得有新鲜感。有一次我休假回家的时候,安娜突然联系我,说学校通知她,斯万已经有一天半没来学校了,她在考虑要不要报警。”

“我告诉她,别担心,我找到斯万了,他在我这里。过两天我就把他送回去。”高尼夫轻轻笑起来,“安娜急得差点要吃了我,但是隔着电话她也不能怎样。后来这种事情发生了太多次,学校和安娜也就不再管了。”

“但她也不大谈起在学校或者家里的事情。”高尼夫说,“最多只问我怎么报考飞行学校。她想赶紧从家里逃跑——也许是出于不同的理由,说到底,她想做的和我当年没什么区别。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真的理解这一点——人很容易忘记自己当初是什么样。”

“我们最后一次说话的时候吵了一架。”索尼娅说,“我只想他听我说话,只想他能理解我——因为家里都只当我是异想天开的疯子。你想当飞行员就不能当女人。你想当女人,你就只能做配角。只有伊万才会说,飞行员的工作,不论男女,意志、头脑和反应能力是不分性别的。他曾经说我都能做得到,但是他是个骗子。”

波布兰知道,同盟军队虽然招收女性,但像斯巴达尼恩驾驶员这种一线战斗岗位,女性数目依然寥寥,直到兵员短缺到绝望的最后几年,才有卡琳这样多半是谎报年龄参军的少女驾驶员,不少还是整备班转过来的。

“那不是件坏事。倒不是性别导致能力上的不同,”他说,“只是保护更好的性别的一种方式。”

“撒谎。你们都这么说,我不需要这样的保护。”索尼娅瞪着他,“我那时想要的是平等的权利,哪怕这权利要我平等地去送死也一样。”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准备踏上什么样的路。波布兰有一瞬间想反驳她,但是越来越严重的晕眩让他决定不再争辩下去。他的额头贴在冰冷的门上。

“我偷偷跑去参加了选拔,当然被飞行学校拒绝了,”索尼娅说,“他们还专门寄了一封信到家里来,他们没说为了什么而拒绝我——他们永远不会明着说出来的,但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但是迪马知道我偷跑参加选拔,还用了索尼娅的名字之后,他不准我从家里出去,不准我联系朋友,说我给家里蒙羞。廖沙想劝他,但安娜说我该冷静一下,‘想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索尼娅冷笑一声,“迪马只是嫉妒伊万有胆量走开,所以他必须要留下来假装自己是大哥。安娜已经管不了了他了。”

“至于伊万,那时候被调往伊谢尔伦没法回来。”索尼娅说,“但是他想办法给我们打了超光速通讯,迪马不想让他跟我联系,但是他总有不在家的时候,廖沙想办法让我和伊万说了话。”

“所以你们说了什么?”波布兰问。

“我叫她不要再浪费宝贵的时间了,打起精神来,活得像样一点。能力不够就先换个办法。”高尼夫说,“隐藏好自己,躲起来,不要惹来更多的注意。说到底,这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好聪明啊你。”波布兰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平时那个样子只是针对我,没想到你对女孩子也这么过分。”

高尼夫没有回答。

“她不是来跟你要实用建议的,伊万.高尼夫。”波布兰说,“如果说我精彩纷呈的浪漫史教会了我点什么的话,女人们是很聪明的,到了紧要关头,她们总是会为自己想出办法。但她们偶尔需要一点鼓励和倾听。”

对面依然沉默着。

“所以我早就猜到你最小的妹妹是谁了。”波布兰说,“你瞧,这就是活得长的坏处——知道的太多了。我还见到了索尼娅——你明明有个很漂亮的妹妹嘛。不过,她也确实是个讨厌鬼。”

“你见过她?她现在——”

“首先,她是个讨厌鬼。”波布兰说,“性格跟你一样差劲,简直没法沟通。还是个黑心抠门雇主,两班倒的飞行安排?我们现在才遇到麻烦真是算她走运。还是个冷酷的机械师,你真该看看她是怎么拆那些飞船残骸。”

“听起来她过得不错。”

“是啊,如果不是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她要不了几年就会凭借回收破烂的本事赚到大钱了吧。”

“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

“子弹棺材。”波布兰说,“自从她发现那个东西以后,不惜顶着耀斑爆发也要拉我过来的问个究竟——”

过了一会儿,高尼夫才说:“能让我跟她说话吗?”

“我巴不得呢。”波布兰说,“你以为我很有兴趣当你们的历史遗留问题调解员吗?卡琳一个就已经让我觉得头疼了。但是飞船出了故障,现在还在紧急模式下,我和子弹棺材被关在缓冲舱里出不去。而你的小妹正忙着在飞船深处收拾残局——她毕竟是个机械师啊。”

这时终端的计时器响起来。波布兰关掉它,拧开其中一只水瓶,喝掉大约四分之一的水。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午餐时间。”波布兰说,“如果这能让你高兴点,你还有不到五个小时可活,而我还有四分之三瓶水和一包婴儿辅食。”

高尼夫低声笑起来。波布兰突然感到一阵怒气涌上来,他又开始觉得恶心了。这个家伙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游刃有余?

“现在你又觉得我是活人了?”对面的声音说。

“伊万.高尼夫——我发誓,你再这么说话我一定——”

“你联系不上索尼娅吗?”对面的人又开始转移话题。

“内部通讯也没有恢复。不过,她上一次来的时候,我们可以隔着门用文字交流。”

“我明白了。”高尼夫说,“恐怕我没法再见到她了。那替我告诉那边的索尼娅,我很抱歉。之前没有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站她那一边。我很为她骄傲。无论她之后为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我都爱着她。”

如果这是在那种煽情的立体TV电视剧里,波布兰想,这个时候我就要假装愤怒地说“你努力活下去然后自己告诉她啊”,但是我们都已经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了。

于是他只简短地回答了“好”。

波布兰说:“你究竟想要从那个子弹棺材里得到什么?它很有可能甚至都不是伊万.高尼夫的——”

“从外面没法判断吗?”索尼娅迅速问。

“只有打开了才会知道里面究竟是谁。”波布兰说,“军方有可靠的证人说高尼夫死于舰载炮,没有人看见逃生舱,但是当时情况混乱,也许会他看走了眼——但是——”

索尼娅扬起眉毛。

“但是,不论接下来你在这个棺材里发现了什么,你的大哥,都——”

“我知道他死了。没人能在这东西里面活过七年。”舷窗对面的人眉毛皱得几乎竖起来,“我只是——”

“——你只是想要寻找某种证明。”波布兰这时候不得不抓住门把手来勉强让自己站稳,“某种自己曾经被爱过、或者值得被爱的证明。”他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恶心。“索尼娅,我还有一个问题,伊万.高尼夫死后,我曾经去过你们家,但是从没见过你。”

“我一收到他的死讯就从家里逃跑了。”索尼娅说,“我失去了唯一能在那里待下去的理由。那之后我做过各种兼职让自己别被饿死,直到在空港附近找到了一个机械师学徒的位置。廖沙后来找到了我,但我拒绝再回去了,所以他和安娜瞒着迪马接济了我一阵。”

“高尼夫的遗物里,有一双崭新的机械师靴子——你现在还穿着它们。”波布兰说。

“是啊。”索尼娅说,“后来廖沙转交给我。它们现在又破又不合脚,早就该被扔掉了。”她拼命眨着眼睛,但是没有用。于是她转过身去,用袖子抹了抹脸。等她的视线清晰,重新望向缓冲舱门的时候,波布兰本人却没入终端光芒之外的黑暗中。而舷窗上面已经有了好几串信息,还在继续增加。

但是你踩着它们,穿着旧飞行员外套,拉着一船人的命来到了这里。

你已经带着那个证明了。

“但是,我——”

借口也差不多到此为止——无论多强的耀斑现在也该结束了。现在,机械师,转过身,执行你的职责去吧。

“所以你知道——”

索尼娅,我们哪里也不会去,永远在这里等着你。

那行字停留得比其他的文字久了一点,不过,最终,舷窗完全黑了下去,像无法闭合的眼睛。

6

“你一定明白,”波布兰背靠着墙说,“我答应你会转告,但现在还不能全都告诉她。如果她知道你真的在这一边,就算我们全死在这里,她也会想办法先要过来的。她最优先的职责应该是她的船和船员。”

“我知道。”高尼夫说,“你就把那些话当作是物品,你有权决定何时转交。”

“你们这些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人,做的事情都最疯狂了。”波布兰咂咂嘴,“ ‘无论她之后为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我都爱着她’,你可真是知道怎么碾碎一个人的心啊!”

高尼夫不置可否。

“你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要我转达的吗?”波布兰故意漫不经心地说。

很久的沉默,似乎另一边也在思考。“你那边,已经是七年后了,对吧?”

“是啊。”

又一阵沉默。“那没有了。”高尼夫说,“没必要让人徒增伤心。”

那我呢。波布兰想问。但他们不是会说这种话的关系。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他们也许都要没有未来了。

波布兰和高尼夫,红桃和梅花,相互看顾背后,但不问多余的问题。对于习惯混乱生活的波布兰而言,高尼夫像恒定的事物,只要他转身,就会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做他自己的事情,直到他和波布兰所熟悉的时代一同分崩离析。但他们不是会说这种话的关系。如果说爱的语言也是物品,那么他们也对于彼此也只是经手人,而并非送达的对象。从少年时代起,高尼夫就经常替波布兰的约会对象接下口信甚至情书,习惯程度堪比随手递过水杯、酒瓶、找不到的钥匙卡,所以,作为回报,转交遗物也不算过分。

波布兰捂住了眼睛,等自己的声音平复下来。“你不觉得害怕吗?”他问。

“怎么会不害怕。”过了一会儿,高尼夫的声音传来。“但是唱歌转移注意力还挺有用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睡意,“反正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了。倒是你,你真的想要听到最后吗?”

“那就继续唱吧——别睡着啊。”波布兰说,“怎么杀也杀不死的伊万.高尼夫,你不是说要坚持到最后的吗。”

那边沉默了许久,就在波布兰以为对面的连线断掉了的时候,轻轻地,歌声从波布兰的耳机里传来。

“无风谁能扬帆……”

人们歌唱时的声音和他们说话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别,难怪他之前没认出来。波布兰想。在他的记忆里,高尼夫很少开口唱歌。即使在气氛欢快的伊谢尔伦新年酒会上,高尼夫也只是镇定地喝趴所有不知死活敢灌他酒的人,然后拿走所有奖金。你瞧,波布兰对倒成一片的众人解释,这个家伙从来没人跟他喝酒,还是有除了糟烂性格以外的原因的。

“无桨谁能划船……”

如果现在他能喝上一口就好了。波布兰觉得很冷,于是抓过毯子,将自己裹紧——反正谁也看不见他现在这个样子。波布兰本打算喝水,但又感到一阵恶心。人工重力将他牢牢固定在地板上,但他的感知却仿佛在黑暗的海上浮浮沉沉。他真的很想就这么睡过去。

“无泪谁能与挚爱道别…….”

道别。波布兰想,对了,高尼夫最后那段话,他不能忘记。得想办法记下来。于是他重新打开终端,开始慢慢输入。即使终端荧幕的微弱亮光,也让他眼球后方隐隐刺痛。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

可恶的家伙,这要我怎么跟那小姑娘说啊。波布兰闭上眼睛,额头贴着手背。我见鬼了所以来转述你哥七年前的遗言?七年。他想,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但是,那个高尼夫听起来完全不像是鬼魂,和他记忆里那个冰人一样冷静镇定,偶尔会流露出温和一面的高尼夫并无二致。但他真的还记得高尼夫到底是什么样吗?

“无风我亦可扬帆……”

歌声逐渐变得微弱,但是它们在黑暗中仿佛细细的银线,仍然牵住另一边的波布兰,让他不要沉入到深渊里去。这个高尼夫不是过去的鬼魂,对于他自己而言,他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即使很快就要死去,但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他嘴上说着不要放弃。波布兰想,但已经说了遗言。

死就像搭上一趟离别的飞船,只有你即将前往未知的目的地,而下方逐渐变小的的星球上,被重力捉住的人们依然要继续他们的生活,有没有你都一样。波布兰想,但是至少这次,我们在同一班船上。

“无桨我亦可划船……”

这就像他们还是两个不得不分享寝室的倒霉少尉那样。某次死里逃生的行动后,他们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已经过去大半,身体和精神都到达了极限,疲倦犹如岩石般压在他们身上,但是离睡眠真正降临还有一段距离。熄了灯的双人寝室里,只有门缝里渗出走廊上的微光。波布兰听见对面轻微的呼吸声,便知道高尼夫也没有睡着,但他甚至没有说话的力气。于是他们就这么在黑暗里静静地并排躺着。舷窗外,星星冰冷而遥远。

真是荒唐。波布兰昏昏沉沉地想。我们都要死了,而我却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希望这个瞬间变成永恒。

很快,他的意识终于沉下去了。

波布兰在黑暗中再次睁开眼睛。歌声已经停了。周围一片安静。

“高尼夫?你还在吗,高尼夫?”

没有人回答他。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畔流动的声音。他又试了几次,那个频道不再有人应答了。

于是波布兰终于确定自己是独自一人。

在无人能看见的黑暗里,他第一次真正因为高尼夫而哭泣起来。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你是个活人。波布兰想,这样我就不必再一次失去了。

他再一次醒过来时,是被货舱方向的敲门声吵醒的。

是索尼娅。他忍着想吐的冲动,抹了抹脸,挣扎着从毯子里爬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读起舷窗玻璃上不断下滑的信息。

“你怎么这么久?菲茨罗伊还在昏迷中。其他人没有大碍。”

波布兰看见屏幕上出现自己的回答。但他耳边回荡的是另一个声音。

无泪我却无法与挚爱道别。

7

“医生说你复查结果没什么问题,再观察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再待下去就要发霉了。”波布兰说,“但是你怎么有空来看我?”

索尼娅抱着双臂看着他。窗外,巴米利恩的恒星正稳步落到建筑物之后,只留下粉橙色的余晖,衬得索尼娅那张脸看起来也有了些血色。

“我来倒确实还有个手续上的问题。”她说,“我的法务比较想知道,十五月三十六日是哪个星系上的历法,这可能关乎到你的医疗保险。”

波布兰笑出声。“我是来自闪亮星星的高等生命。”他严肃地点点头,“在那里,我们根本不在意保险和报税这种小事情。”

索尼娅脸上闪过很复杂的表情,有点像早熟小孩听到大人坚称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时候会露出的那种表情。

“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波布兰问她。

索尼娅以高尼夫家人特有的方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坐到一边的窗台上,自顾自地说起来:“在我差不多十六岁的时候,有天晚上我从学校里溜出来,跑到伊万的公寓去。结果,他公寓的水管因为没及时维护而爆掉,地板家具全泡透了。夜里又找不到人来修。我又不想回家,所以我们半夜都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拿上最厚的衣服,先去二十四小时快餐店买了热饮,然后躲在伊万的车里取暖。”

波布兰决定不指出,如果是他的话,休假期间压根就不会睡在自己的床上。但一个年轻男人带着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小鬼,恐怕就没这么多选择余地。

“闲着也是闲着,伊万就带着我去城外兜风,”索尼娅偏头看向窗外的夕阳,“我们开到一个小小的海湾。”

散步道上的雪已经被扫除干净,但越往海湾的方向走,草地上的积雪也变得越厚实。即使在远离路灯的地方,这里看起来也并不暗,云层和雪地都被城市的灯光映成银灰色。高尼夫走到岸边,找到一张长椅,掸去上面的残雪,示意索尼娅一起坐过来。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高尼夫没有回答,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扁酒瓶,掀开咖啡杯的盖子,滴了点透明无色的液体进去。他无声地看着索尼娅。

“你知道我还没到能喝酒的年龄。”她说。但和同学打架比起来,未成年饮酒就显得很是微不足道。她眼睛下的淤青还是没有消除,膝盖的伤口还在止血贴下面隐隐作痛,在愈合之前她不想见到安娜——有个在急诊室工作的妈妈,你就很难在这种事情上蒙混过关。

高尼夫耸耸肩,拧上盖子,但并没有把瓶子放回口袋里,而是留在了长椅上。然后他抬起下巴,示意索尼娅看去。

冻结的水面。然后是遥远的城市灯光。再往上,银灰色的云层背后,是隐隐闪烁的星星。

“我过去感觉不太好的时候就会来这里。”高尼夫说,“看到那些星星了吗,它们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小,毕竟,有多少星星就有多少种人在上面生活……”

“别把我当小孩子了。”索尼娅打断他,“我学过天文,记得吗?那些发光的是无法生活的恒星,而那些有人住的地方本质是冰冷的石头。”

“这你有所不知。”高尼夫看起来依然面无表情,“自太空时代开始,人类为了适应不同的环境,分化了出了不同的亚种,当然有能生活在闪亮星星上的亚种了。”

“少骗人了!”索尼娅踢开脚尖前的雪。有石子被她踢到冰面上,滑开了一段距离。

“我从不信口开河,其中有一位正是我的战友。”高尼夫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他来自一颗编号B612的闪亮星星,这颗星星对人的身体有奇怪的影响,生活在这颗星星上的人,精神和身体在一到三十岁的时候就开始退行——也许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总像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幼稚鬼。”

“证明给我看。”

“你会有机会见到他的。”高尼夫说,“这种人很难忽略。不过话说回来,跟这种怪人比,你没什么奇怪的……索尼娅。”

“竟然也不讲我点好话,难怪你对我第一印象那么差。”波布兰说,“那么,你打开那个子弹棺材了吗?”

索尼娅没有回答。

End.


notes

  1. 飞船命名:阿戈斯(Argos)荷马史诗《奥德赛》中英雄奥德修斯离开家乡前饲养的狗,在奥德修斯经历特洛伊战争、漂流十年后仍然忠实地等待他回来。也是第一个看破雅典娜为奥德修斯施加的伪装的生物。在见到主人归来后,阿戈斯心满意足地在奥德修斯脚边死去了。伊萨卡、迈锡尼、色萨利分别是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阿伽门农、阿喀琉斯的家乡。虽然我是很想让波布兰开大白鹅佩内洛普啦
  2. 高尼夫在唱的那首歌是瑞典民谣《Vem Kan Segla》
  3. 高尼夫家四个孩子的名字:伊万,迪马(迪米特里),廖沙(阿列克谢),索尼娅/斯万(Sonja/Sven)。三兄弟就忍不住neta了《卡拉马佐夫兄弟》,至于幺妹的名字则有意取了稍微有点斯堪的纳维亚风味的名字加以区分,不过索尼娅在两边都还挺常见的。
  4. B612 是小王子的小行星编号。一直以来觉得波布兰的经历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在高尼夫和杨死后,由小王子变成飞行员的过程。
  5. 关于结局,刻意做了模糊处理,也许是波布兰被困时撞到脑袋的妄想,也许是过去的高尼夫真的和他说上了话,甚至也许是另一个平行宇宙的高尼夫,关于最后的这个可能性会如何发展,还请看AnnetCat 的这篇文。总之,选择你愿意相信的那个可能性就可以了。